第18章 无妄
吟欢随口一说而已，没想太多，只是单纯觉得这些人看都不看，就直接把龙裔定为“男婴”，未免有些草率了。
“怎么可能？”
村长的儿子想都不想就一口否定。
“让我们赶紧举办祭祀的事，是魏王世子吩咐的。他上个月路过这里的时候，身边还跟着一个特别厉害的道士，掐指一算，就知道贵人的身份，那道士好像叫白……白什么来着？”
他抓耳挠腮地思索。
吟欢大胆猜测：“白微？”
“哎，对对对，就是那位白微道长说的，祠堂里的牌位开裂，便是贵人生了大气，再不赶紧平息怒火，全村都得遭殃。果然不出他所料，没几天就淹死了好多人。”
说着说着，他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纳罕道：“你咋知道那人叫白微？”
糟糕，暴露自己了。
吟欢心底暗自一惊，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悄无声息地减弱了压制蚀骨的内力，任由幽香渐渐渗透出皮肤，浮在周围。
“大哥的眼睛里都写着呢，你心里想着、却没说出来的话……”
她轻而缓地呵出一缕迷烟，身子与男人紧贴在一处，姿态暧昧，“我都能读得出，自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呀。”
被蚀骨和迷烟同时惑住了心神，再加上美人的娇躯在怀，男人顿时把警惕抛之脑后，只顾着傻呵呵地点头。
“是是，小夫人说的是。”
吟欢懒洋洋地应付过去算完，指尖微微蜷缩，不是忌惮身边这男人的妻子的滔天怒火，而是想到了真相——
朱厌的性命被拿捏，用来威胁海棠去害她的性命，幕后操纵者居然与魏王府有关。
可是魏王……不，城主他为何要如此？
要不是城主吩咐她去抢惊鸿，她也不至于刚好出现在曲琳琅惨死的现场。
被全江湖的人误以为是真凶，还被曲珏下了追杀令，以至于处处受险。
“我若成丧家之犬，放眼天下无处可去，就只能被迫待在不死城的荫庇之下，为其舍命效忠，那受益最大的……”
吟欢不由得冷笑：“唯有城主一个人。”
城主让正道都视她为洪水猛兽，逼得她想走也走不掉，只能认命归属于不死城。
这些麻烦还都让人一看就能猜到与不死城有关，不死城便有足够合适的契机重出江湖。
吟欢不动声色轻咬一口银牙。
这老不死的，够奸诈。
但她如今要靠断情水之毒与体内的蚀骨相抗衡，毒发便生不如死，离不开城主赐的“药”，况且正道容不下她，若没有了不死城的庇佑，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一时半会还不能撕破脸。
更要紧的是，她要真成了武林公敌，很难说城主会不会为了大计，而先取信于正道，将她送给群英会处置。
那样她就彻底完蛋了。
吟欢腹诽道：“得想办法，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弃我。”
“礼毕！”
舒婆婆的沙哑呼声传入耳中，吟欢拨弄着耳坠，同时下意识地看过去，正和她四目相对。
那双眼睛像极了毒蛇的细瞳，透着阴暗潮湿的冷气。
老婆子是在警惕她吗？
吟欢抬起的手缓缓放下，无秽顺着皓腕滚落，发出细微的声响。
舒婆婆的眼神似有似无地往这边瞄，吟欢索性似笑非笑着瞪了回去。
对峙片刻，舒婆婆率先移开了视线。
吟欢挑衅地轻勾唇角，志得意满哼了一声。
等到祠堂里的人全部离开，吟欢才挑个合适的时机进去。
“出来吧，那些人都聚在村长家里吃喜宴。做饭用的水被我下了药，他们至少得昏迷个把时辰，时间很充裕的。”
刚说完，就见一道颀长的身影自房梁一跃而下。
他稳稳当当地落在地面，两只手各拎着一个孩子的胳膊。
“多谢。”律痴行若有所思，“若此间事了，你……”
打算去哪里？
吟欢径直打断他，懒洋洋地道：“了什么了，还早着影呢，你们正道武林蛇鼠一窝，没一个好东西——
“白微竟伙同魏王世子，教唆得村民们非要生祭，还把朱厌弄成不人不鬼的样子。我看呐，存心要害人家的怕不是就你云隐观吧？”
听到这个名字，律痴行的眉心不自觉微微蹙起。
“白师侄素日修德自持，除非极特殊的情况下，才会像那日……其中定有误会。”
“误会？”
吟欢瞥了一眼那哭得直打嗝的小姑娘洛梨，还有在旁默默流泪的朱厌，就取出一块丝帕，丢到这俩抱作一团的倒霉孩子怀里，满脸嫌弃：“丑样，还不赶紧擦干净。”
然后回眸对律痴行道：“人家可不管误不误会，只知道如今嫌疑最大的就是他。反正有关龙裔的事我也打探到了一些，你想知道呀，那就得听我的。”
吟欢掩唇轻笑：“若不乖乖替我查明此事，给出个合理的说法，我就在江湖上到处卖你师门的赖，看你怕不怕～”
律痴行微微怔神，随后沉吟片刻，突然露出了然的神情。
他简洁提炼出少女话语中的深意，正色道：
“匡扶正义乃是修道之人的分内事，我断不会推诿敷衍。尊驾想要我作陪，直言便是。”
被噎得半天缓不过气来，吟欢差点不顾形象就大发雷霆——
要死啊，干嘛戳穿人家，就显摆你能耐，特别会窥破人心是不是！
可是她又不想表现出生气，会显得特别没面子，好像离了律痴行就不能活似的。
她才不是害怕独自去魏王府找事会倒霉，所以必须找一个行事靠谱、武功高强的护卫，来满足安全感呢！
吟欢果断岔开话题：“说了让你别一口一个尊称，要是让人知道咱们是假扮——”
“就让二位有来无回。”
舒婆婆的声音突然出现在祠堂外。
吟欢不禁瞳孔微缩，律痴行瞬间拔出霜寒，护在她身前。
祠堂外刚才还空空荡荡，须臾间就聚满了所有村民。
为首的村长冷声道：“无耻贼人，偷了东西还敢明目张胆！”
仗着已经把该知道的事都了解得差不多，俩孩子也救下来了，不需要再跟这些人虚与委蛇，吟欢就肆意嘲讽：
“也不睁大狗眼好好看清楚，我这身衣裳呀，可都是上好的苏绣，单一条披帛就能买下你们三个村。说姑奶奶偷你们的东西，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凭你们，也配？”
说完，她还双手叉腰，一脸嫌弃：“呸！”
律痴行不着痕迹地轻叹了一声，大约是对吟欢的放肆行径很是无奈。
继而淡淡道：“阿吟素性顽劣，过于直言不讳，请见谅。”
他的说辞乍一听似乎十分礼貌，但是村民们细细一琢磨，才察觉到不对味。
村长怒道：“哎你啥意思啊？！”
吟欢噗嗤笑出声来。
“连呆子都知道我没说错，你们还不赶紧滚远点，别上赶着给自己找不自在，这穷地方有什么值得我偷的？”
“放肆！”
舒婆婆从人群中走出来，将手中的龙头拐杖往地上一砸。
“你手上的无秽，由六颗昆仑白玉，还有一颗和田墨玉组成，每一颗都是无上珍品。世间唯有一串，正是老身十八年前丢失、为一□□所窃的祭器！”
吟欢本还不以为然，但是越听脸色越不对。
无秽是她打算离开相思小筑的时候，从她娘的妆奁里偷来当盘缠的。
这东西当年被她娘藏得严丝合缝，她也是误打误撞才触动机关，把东西给抠出来。
彼时，她只当时常挂在娘嘴边的“无秽珠”肯定很值钱，没多想就拿了跑路。
后来她的一切开销都被曲珏包揽在内，也就无需当掉或变卖无秽，就把它视作所谓母亲的纪念，一直留到了现在。
如今看来，保不齐老婆子说得没错，无秽真是她娘偷的。
可是……娘十八年前怎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东柳村，还要偷一个老婆子的手串？
“你说无秽是你的就是你的呀，”吟欢犟着嘴不肯服软，冷笑道：“我还说我是金枝玉叶的贵人呢！”
她一时心直口快说了出来，一下子就让村民知道这俩人的真正意图。
村长勃然大怒：“洛梨和朱厌是我们村里的人，绝对不许外人带走！”
话音一落地，村民们就纷纷挥舞着锄头和铁铲冲了过来。
吟欢攥紧袖中的映雪丝，听身旁的律痴行念了一段经文。
那速度极快，让人根本听不清他念的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他又例行公事地来句“福生无量天尊”，长臂款款摆动，轻而灵巧地挽了个剑花。
吟欢看出，他使的是云隐观的无妄剑法的起手式。
“这次背的是《清静诀》还是《静心咒》呀？”
吟欢随口调侃，笑道：“身为江湖中人，打个架而已，至于还专门诵经静心嘛。”
“都不是。”律痴行看向村民的眼神流露出杀意，“此咒名为《往生》。”
吟欢低声道：“喂，你我一人一个，轻易就能带着他俩离开了，没必要非赶尽杀绝吧。”
“师父说过，对恶人需先礼后兵。我既已以礼相待、温言道歉，你亦有见证，他们却仍执迷不悟，不肯放过两个无辜之人，更污你清誉……”
律痴行说到此处顿了顿，神色丝毫不改一如既往的淡漠，甚至有些不近人情，“实乃罪大恶极之徒，当诛。”
吟欢忍不住微怔。
他似乎……只是在生搬硬套着书里写的，以及师长教的正道原则，但其实并不明白“侠义”的真正内涵，同样也从未将任何人的性命真正放在眼里过。
“本性”就是哪怕平日里藏得再好，可总会在不经意间暴露端倪的东西。
眼下的他，就像一件只会杀人的兵器。
没有道德与良知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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