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经年
哪怕及时冲破了被律痴行封住的穴道，内力顷刻间喷涌而出，吟欢也堪堪才挡住曲珏的音波功。
她整个身子都被震得往后退，鞋面在地上拖拉出一道划痕，停在了足足四五丈远的地方。
明月鉴共列“天地玄黄”四个字级，每一级也有一二三等之分。
每往上升一等，战绩就得多出之前的双倍，对手的实力和名气都要拿得出手，光胜些喽啰还不行。
因此，尽管吟欢和曲珏同处地字级，但二等和一等的差距也有如天堑之别。
见吟欢落于下风，岳明峦大惊失色：“雪姑娘！”
“没你事，哪凉快哪待着去！”
吟欢的笑容仍旧无比张扬，唇角却缓缓流出乌黑的血，“他不是你能招惹的，顾好自己的小命……”
她强忍下喉头翻涌不息的血气，轻颤着自嘲道：
“许久不见，少爷的音律造诣还是那么厉害。您随意拨根弦，就把我伤成这样。若是整首谱子弹下来，奴婢哪还有小命在呀。”
男人翩然落在地面，五指扣弦，稳而不发。
往昔那双吟欢最为熟悉的眉眼中再不见半分柔情，仅剩森然的杀意。
“当年我一时心慈手软，未亲自清理门户，致使琳琅惨死，惊鸿被夺，玲珑亦受你侮辱。”
曲珏冷喝道：“时至今日，你还有脸唤我少爷！”
吟欢扬起一个挑衅的嗤笑：“不叫少爷，难不成要叫情哥哥？我可没睡过你，别乱攀关系。”
“放肆！”曲珏沉声怒喝，手指撩拨着颤动的琴弦。
内力催动音波，穿透人的皮肉与骨骼，径直折磨人最深层次的肌理与心肺。
吟欢本就元气大伤，连护住心脉都很勉强，更不用说硬生生地扛下清音谷的“璇玑十二章”。
被曲珏一寸寸地折压自己体内的十二经，吟欢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能维持双膝不跪下就是极限。
七窍开始源源不断地流血，白嫩的小脸上尽是蜿蜒的血痕。
“这里是我百兵山庄，岂容你一个外人在此撒野！”
看到吟欢受欺负，岳明峦虽没什么英雄救美的实际能耐，但好歹在自家地盘上硬气了一回，往吟欢身前跑了过去。
可惜他潇洒不过片刻，就被脚下的石子给滑倒，摔了个狗啃泥，不禁痛呼：“哎呦！”
石子相互碰撞，发出细微的噪声，竟恰巧影响到了璇玑十二章的音波。
于是吟欢急中生智，连忙拔出霜寒剑，再以指节一弹。
“叮！”剑刃轻响，果真再度成功扰乱了音波。
她微微窃喜，但心知这并非长远之计，就一面扰乱曲珏的琴声，一面向摄心咒的箫声消失的方向赶去——
去找律痴行救命，成了她毫不犹豫的本能的选择。
可如今她的气息不稳，身后还有一个步步紧逼的旧相识在追杀自己，吟欢的心里乱得要命，就只能撑着逃到百兵山庄的议事堂，再无力前进一步。
背心结结实实地挨了曲珏的一掌，她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从屋檐上掉了下来，重砸在大理石地面。
“来者何人？！”正堂里传来岳峙的一声震喝。
吟欢刚站起身，根本来不及开口喊救命，肩膀就被曲珏施以一记“破空”。
疼得她再无法顾及形象，当即失声惨叫，身体也被打飞进来。
“咚”的一声沉响，她正巧砸在躺在正堂中间的一具尸体上。
吟欢只感觉浑身上下都在疯狂地淌血，体力正在迅速流逝。
怀中霜寒的冷气越来越重，直至侵入骨髓，让她的眼皮坠了铅似的抬不起来。
耳畔隐约传来少年的低呼。
闻到清新的皂角香气那一刻，吟欢终于放下心来。
“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她不再拼命保持清醒，而是放心大胆地倒在少年怀中，沉沉昏了过去。
律痴行迅速为她探脉，神色微微一怔，双眸迅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愠色：
吟欢的五脏六腑严重受损，体内十二经又遭到音波功的摧折，如今只剩下一口气了。
她是强撑着要来见他的一缕执念，才不至于被活活打死在半路上。
律痴行的目光骤然锐利，朝门口看去，正与来者四目相对。
曲珏不悦道：“看什么看。”
眼下情急，若不及时救治，她随时可能丧命，律痴行便无暇与人多费唇舌，冷声道：“记牢你的长相，以免日后杀错人。”
曲珏未及弱冠之龄就接过管家权，凭借清音谷大弟子和曲家家主的身份，纵横江湖迄今将近十载，谁见了都得客客气气的。
他哪受过这样无礼的待遇，再加上曲玲珑回家后跟他哭诉，说在律痴行那受尽了欺负，于是立刻怒道：“你说什么？！”
可是律痴行不打算跟他废话浪费时间，竟当着大庭广众之下，径直打横抱起了吟欢。
然后直接叫上一边的大夫，和匆匆赶来的岳明峦一同离开了。
曲珏再不高兴，也要在旁人的地盘上做做样子。
“曲某来此寻人，只为替舍妹讨个公道。”
他抱琴端立于堂前，瞥一眼坐在太师椅上的岳峙，毫无诚意地皮笑肉不笑：“岳前辈见谅。”
“原来是别谷主的公子，寒舍有失远迎。”
岳峙的身体还很虚弱，神情却泰然不乱，“曲家主来我百兵山庄为令妹讨公道，正巧，老夫也想为鄙庄今夜的动乱之祸，向曲家主要个说法。”
曲珏微昂下颌，狐疑道：“哦？”
岳峙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指着堂下的尸身。
“曲家主可识得此人？”
顺着他指向看去，曲珏神情微变，单膝跪在尸身一侧。
“祝师伯……”
“十八年前，正值两朝更替，武林动荡，不死城主引诱清音谷弟子祝雨背离正道，弑师叛门。别谷主临危受命，自亡父手中接过一派事宜，顾念多年的同门之情，只废去祝雨的武功，再将她逐出师门，未要她性命。
“以至于别谷主忙得焦头烂额，顾不上夫君，让曲家遭到不死城主的疯狂报复，竟在纷乱之中，丢了刚出生不久的双胞胎女儿之一——曲琳琅。”
岳峙不急不缓地道：“阴差阳错之下，身无分文的祝雨遇到曲琳琅。她怜幼子无助，不惜卖身，从拐子的手里买下这孩子。
“两人一同生活在相思小筑。直到曲家主认出令妹，得以与祝雨重逢，又不方便带一个正道叛徒回去，只能暗中接济，偷偷联系。”
祝雨的尸身还是温热的，匕首扎穿了她的脖颈，血液尚未干涸。
多年的困苦生活，早将她的双手摧残成了形似枯树的死皮，掌心玉箫的颜色却仍旧鲜翠欲滴。
“你们杀了她？”
曲珏拧起了眉头。
岳峙轻抚着山羊胡，“她宁愿自尽，也不肯吹奏安魂咒，释放受害的弟子。老夫斗胆请曲家主赐教：
“清音谷素来与我百兵山庄相敬为安，这祝雨重现江湖，还意外恢复了武功，又不计代价惹出此等祸乱，究竟为何啊？”
曲珏漫不经心地抚过琴弦，凤眸冷然一瞥。
“前辈的意思，是说我心怀不轨，所以和祝师伯自导自演了这场戏？”
“老夫跟水音几十年的老朋友，怎么会怀疑她的儿子？”
岳峙笑呵呵道：“但如今惊鸿已不在映雪姬手中，老夫只当宵小之辈蠢蠢欲动，对神炼图谱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想趁乱浑水摸鱼，偷了图谱去照猫画虎，再做一把惊鸿，所以……难免多留个心眼。”
“映雪姬生性阴狠狡猾，她必定是将惊鸿藏了起来，再诓骗众人。”
曲珏扯了扯嘴角，嗤道：“就别让她留在百兵山庄糟蹋地方了，麻烦岳前辈把她交给我吧。”
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岳峙竟然一口回绝。
“令妹出嫁当日，随行护送之人足有九十余名，曲少侠方才与映雪姬交手的时候也能看出，她根本没那个杀人的实力。”
顿了顿，他又淡淡笑了。
“映雪姬在鄙庄一日，便一日是鄙庄的客人。”
此话一出，就是摆明了岳峙要袒护小妖女，表出百兵山庄的立场，与清音谷和曲家针锋相对了。
·
客居厢房。
一炷香后，大夫从吟欢的颅顶拔出几枚银针，见她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松了一口气。
“道长放心，她已无性命之忧，只是时常心悸受惊，精神不佳，气血不足，往后可得好好调理。”
律痴行略一颔首，礼道：“多谢。”
送走了大夫，他身旁的岳明峦就开始咋咋呼呼：“那个曲珏，王八造的，一见雪姑娘就下死手，都不知道怜香惜玉的，算什么东西！”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满脑子装着女人？”
岳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岳明峦当即无比激动：“爹，你千万别把雪姑娘交给他！”
跟律痴行点头致意过后，岳峙瞬间变了脸色，上去就是一通老拳，揍得岳明峦鬼哭狼嚎。
“区区清音谷，一群不入流的伶人，借着跟曲家联姻的机会才被群英会器重，跻身成为四侠之一，要放在以前，他给咱们提鞋都不配。
“连别水音那老妇的儿子都比你有出息，分明已是重伤之身，方才在正堂还跟我过了七八招才败下阵来，答应我这次放过映雪姬，然后带着祝雨的尸体走了。
“再看你个不成器的东西，马步都扎不好，天天给老子丢人现眼！”
旁观了全程的律痴行不为所动，一脸冷漠。
等岳峙把岳明峦一脚踹出门外，他才道：“岳庄主——”
岳峙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百兵山庄最近有没有锻造映雪丝，是吧？
“明人不说暗话，只有不成器的犬子为讨花魁欢心，才偷了半寸映雪丝送出去，但是那点长度不足以杀人。”
律痴行的神色舒缓了不少：“庄主料事如神。”
“谈不上料事如神，不过是老了，见的人太多。”
岳峙似笑非笑道：“所以一瞧见你看那丫头的眼神，我就知道你肯定急着证明她的清白，连惊鸿都顾不得，上来就先问映雪丝了。”
闻言，律痴行微微一怔。
……眼神？什么眼神？
不知为何，他有些心神悸乱，就避过了岳峙笑意吟吟的目光，淡淡道：
“临行前，家师有过嘱托，惊鸿乃是可遇不可求的宝刀，锻造绝非易事，加之神炼图谱下落不明，便不必强求。”
岳峙轻抚胡须，不紧不慢地开口：“谁说图谱丢了？这是特意演给别人看的，省得他们动歪脑筋，成天来老夫这惹是生非。
“不过天玑子前辈说得也不错，惊鸿的材料确实难得，想重塑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律痴行握着剑抱拳一礼。
“请庄主直言，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要尽力而为。”
“以魔教不死城的销魂钉，和苗疆巫/毒/蛊的蚀骨香为引，分别种入童男童女的体内，饲以血肉。”
岳峙的神情骤然严肃起来，一字一句道：“铸造惊鸿与刀鞘的必需材料，就是被销魂蚀骨磨砺而成的活人脊梁。将两人剥皮抽筋削骨，共同投入烈火炉内，历经九九八十一天方可成。”
“媚色即如刀，销魂亦蚀骨。”
“惊鸿，又名‘媚骨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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