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馄饨西施
少年长着一张极为美貌的脸。
美貌到即便是在修真界见多了美人的顾明瞳，也会微微愣神。
他穿得极不起眼，长发挡住脸颊，和顾明瞳目光相接时，连眼神都是闪躲的。
可修士的目力何其之好。他含烟笼雾的桃花眼，挺拔的鼻峰，浅淡的薄唇，和流畅的脸部线条，全都纤毫毕现地展露在顾明瞳眼前。
他绝对不是什么颜控，但是这位男生女相的少年长得是真好看。
顾明瞳其实也只是愣了很短的时间，就又对着低头不语的少年重复了一遍：“劳烦来一份鸡汤鲜虾馄饨。”
少年点点头，冷淡道：“要小葱吗？”
“要的，多谢。”
“二十文一碗。”少年道。
顾明瞳忽然为难住了。
只因为他行走在修真界用的全是灵石，就算身上装着一些凡间货币，也没有铜钱这种东西，何况不同地区的铜钱它长得也不一样啊。
见他不语，少年先将手头的活干完，而后擦了擦手，低着头走到顾明瞳身边，轻声问他：“你是修士大人吗？”
他家百年的馄饨铺子，传承了三四代人，方圆的人事变动他全都知晓，生面孔一眼就能看出来。
顾明瞳高大英俊，穿着也不似平民百姓，不至于没有钱吃一碗便宜实惠的馄饨。
那很可能他就是这里极为少见的修真者了，而且，还不是底层修真者。
毕竟，底层修真者吃喝拉撒和凡人没有太大差距，钱财并不是身外之物。
顾明瞳汗颜：“我确实是修真者，但算不上什么大人。”
他只是简简单单来吃碗馄饨。
少年却没有改称呼，还是这样喊着他：“大人，如果没有凡人的钱，您可以付我一颗灵珠，我再赠您一份卤味可好？”
灵珠是最低级的修真界货币，听起来蛮好听的，但其实都是些灵石矿加工剩下的废物小料，车成了小珠子的模样，方便携带。
一块下品灵石的大小可以车出来上百个灵珠。
所以，灵珠的购买力很差，也就炼气期弟子拿来用着玩，顾明瞳身上压根都没有这玩意儿。
一颗灵珠就能买一大份馄饨，还有卤菜。一百颗灵珠能让人吃三个月，也难怪人人都想修真。
顾明瞳为了避免少年被人觊觎，掏出一块下品灵石偷偷递给他，说道：“这个给你，不必找了。”
少年的馄饨铺子开在离火城外城，来往的低阶修士也见过一些，他不是没有见识的人。
但一下就拿到一块下品灵石，他还是呆住了：“这……”
手里的矿石还带着那人的温热，只是握在手里，就感觉十分舒服。
如果每天都能收到这样的钱财，或许再过不久，他就能攒够钱还完债，还有有富余的钱去往离火城内城，交了散修盟的入门费，然后踏上修仙大道。
而不是呆在这让人绝望的地方，日复一日地做着让他厌烦的事。
心里挣扎着，可宋凌玉还是将灵石还了回去：“这我不能收，太贵重了。您要是没有灵珠，我可以请您吃一顿。”
修真者的威能十分可怖。虽然离火城城主禁止城外斗殴，可万一惹恼了面前的大人，大人可能只是被执法修士抓去坐牢，而他却得失去生命。
左右一碗馄饨，多卖一碗富不了，少卖一碗饿不死。
顾明瞳看这少年心气颇正，不收不义之财，反而要请他吃饭，心里非常喜欢。
他哪里知道少年自小混迹市井之间，又因为过分美貌，什么样腌臜的事没有见过。
此刻推拒，并不是宋凌玉不对财帛动心，只不过怕顾明瞳事后找茬而已。
顾明瞳笑道：“莫要推辞耽误生意了，你有所不知，我自来胃口大于寻常人，有什么招牌尽管上吧，我不挑的。”
宋凌玉这才将灵石收了起来，对他点点头，说道：“我家馄饨铺子老字号了，包您喜欢。”
少年耽误了这一小阵子，来往的客人却又换了几波，他利落地收拾碗筷桌子，还对着隔壁店面喊了句：“王叔，劳烦每样卤菜都来点，给这边这位大人上着。”
他指了指顾明瞳。
隔壁老王是个肥肉横生，长得矮墩墩的中年男人，闻言他朝顾明瞳看去。
许是看到他穿的精致，长得也俊朗，一时之间竟然猥琐地盯了又盯，而少年早已进了内间，是以并没有看到。
顾明瞳对人的视线很敏感，见老板这般没礼节，一时心有不快，但并不想跟凡人计较。
顾明瞳理解中的凡人是像阿妹或肖连琼那样。前者生来贫苦，后者半路坠入尘埃，但一样的是，她们都有作为一个凡人的心气和坚持。
这份心气和坚持，正是顾明瞳所欣赏的。
可天地茫茫，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跟这位“王叔”一样，没有大奸大恶之心，但也活在混沌之中。
这边，宋凌玉已经进了里屋厨间，一个和他肖似的妇女正用漏勺舀着锅里刚煮好的馄饨。
女人也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姿态，长得虽美，却因劳作辛苦，眼角眉梢都有了疲态。
她正是宋凌玉的亲生母亲。
见到宋凌玉进来，她又舀了两勺锅里滚开的浓汤，撒了点碧绿的细葱。
她紧张道：“方才娘听见你在外面和客人多聊了几句，莫不是起什么冲突了，你没事吧？”
女人的口气满怀关心，却唯唯诺诺的。
宋凌玉最烦她这模样。他端起馄饨，冷冰冰道：“没有。来了位大方的客人，你每样馄饨都做一碗，多加一些。”
宋凌玉的母亲不敢多话，连忙应声：“好好，你慢着些。”
宋凌玉没搭理她，径自托着两碗馄饨出去了。
馄饨都是提前预备好的，煮起来很快，不一会儿，顾明瞳面前就堆了满满一桌子卤菜馄饨小菜什么的。
海口大碗里盛着满满一碗馄饨，点缀着漂亮的小葱。香气四溢的浓汤中馄饨一个挨挤着一个，皮薄儿馅多，小巧玲珑。
它白玉似的皮里透出馅料鲜嫩的颜色，夹在筷子中间，颤颤巍巍地冒着热气，不时滴两滴浓白的汤，一望就让人流口水。
顾明瞳先尝了一个虾仁馅的，入口一瞬间，他感受着鲜香滑嫩完美交织的口感，内心感到震惊。
他倒不是没吃过好东西，但那是修真界，富含灵气的食材本身就已经足够好吃了。
可这家馄饨店用的全是凡间寻常食材，没有一点灵气。入口给顾明瞳带来的感动，却丝毫不比在知我意这样的超级酒楼吃到重头大菜时逊色。
知我意的厨师们虽然必然有自己的拿手好菜，但通常都不可能只做一种菜肴。
可这家馄饨店，却在百年间的不断重复中领悟到了馄饨的真意。这一点，甚至是许多修士都做不到的。
这，就是极致的馄饨！这，就是真正的美食！
顾明瞳大受感动，于是连吃了好几十碗。
嗯，鸡汤汤底好喝，鱼汤汤底好喝，猪骨汤汤底好喝，鸭汤汤底好喝，菌菇汤汤底也好喝。
虾仁馄饨好吃，猪肉馄饨好吃，荠菜馄饨好吃，香菇木耳馄饨也好吃。
它们之间有很多搭配的可能性。
再配上隔壁卤菜店的各种卤味，什么素拼凉拌菜，什么盐水鹅，什么卤鸡爪，什么烤鸭的。
一口卤菜一口馄饨一口汤，味道好极了，根本停不下来啊可恶。
后来，少年只好提前关店。毕竟为了保证食材的新鲜度，他们每天提前包好的馄饨也是有限的，通常按照平时的客流量，边包边出餐收碗，他们母子二人还算勉强忙得过来。
但现在有一个吃饭如倒饭，曾有过将整个珍味司师傅们吃到烧着饭晕厥，这样光荣历史的的顾明瞳在，饶是他母子二人再麻利，也很难跟得上他吃饭的速度。
再后来，连隔壁老王都关店了，因为卤菜被顾明瞳一个人吃光了。
这下，少年终于肯相信顾明瞳所说的“我胃口比常人大”是一个怎样谦逊的描述了。
这就是修士的无底胃吗，真是恐怖如斯。
顾明瞳吃到后面也不好意思了，又多给了少年两块灵石，按他一颗灵珠能买一大份馄饨并一份卤味的价格，他吃的东西可能已经超过一块灵石的价值了。
不过虽然忙得累了点，但哪个开食肆的店主不想拥有顾明瞳这样的客人？出手大方，吃饭不挑，眼里有光。
又能收获自己做的东西被认可的快乐，又能得到小钱钱。简直稳赚不亏。
吃到天黑，宋凌玉无奈地告诉顾明瞳：“对不住了大人，咱们店的食材都是早市趁新鲜现买现杀现做的，现在店里备的材料已经没有了。”
顾明瞳使了个清洁术，默默除掉身上乱七八糟的馄饨味道，现在他又是那个清风朗月，端庄自持的大师兄了。
虽然他觉着自己还能吃，不过为了不为难这位美丽的少年，他矜持道：“多谢，我已经吃饱了。”
已经累得站都站不稳的宋凌玉，听到这话竟然鼻子发酸。
生活苦难，但从来没有打垮过宋凌玉。顾明瞳一句话，就让他想泪洒当场。
如果当修士都跟这位大人一样好胃口，能把两家开食肆的店硬生生吃空。
那他宋凌玉，就是从这里跳下去，摔死，也要用最后的声音高声呐喊：
他不做修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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