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无心
后颈让她的指腹蹭过，有点发痒，钟筠听到她小声说，“放我下来。”
钟筠觉得这是无理要求，可以不予理会，因此只是低头问她，“出来了，应该暂时就算是没事了吧？”
惊蛰看起来神情疲惫，但还理智犹存，摸出火折子，镇定地指挥道，“劳烦世子……”
一句话还没完，世子已接过她手中的火折子扔下了二楼。
泼天的火光里，世子的表情一如既往平和冷静，但惊蛰从眼前那绷紧的下颌线里品出点不豫，识相地闭上了嘴。
两人此刻的状况不宜高调行事，他带人从酒楼后门出去，幸而天色将明未明，外面还没什么人，前面的火势又过于显眼，是绝佳的掩护。
钟筠没有带她回先前的客栈，而是直接叩响了祝几行后院的小门。伙计见状一惊，迅速将两人请进客房，闩紧了院门，又去报潘叔。
潘叔原打算天明就动身，亲自回程复命，闻言一怔，放下早膳大步往客房走。
劫后余生，那口吊着的气一松，惊蛰全凭意志才硬撑到此时，靠在钟筠肩头勉力环扫一圈屋中，“别忙请郎中，劳烦你先去把那风灯拿过来。”
钟筠依言探身把灯取来，惊蛰引燃犀香——这次甚至用上了指尖血为媒——然后看着钟筠罩上琉璃罩，对他说，“这样我多少能放心一些。我的外伤不打紧，只是这次恐怕要多睡几天，情况可能看着有些凶险，但我既然已经出来了，那些就都不要紧。不会比寺中那时候更凶险，别担心。”
她说话时声音轻得像是呓语。
“好，”钟筠把灯放在榻侧，扶她躺下。钟筠看得出她是在强撑，伸手将她的眼睛遮住，掌心被眼睫缓缓扫过，能感受到她眨眼的频率越来越慢，他俯身在她耳畔轻声道，“好好休息，剩下的事交给我。”
惊蛰合上眼，放任神思浸入虚无。
“世子，”潘叔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进来见到的就是这副情形，怔了一刻闭了嘴。
钟筠起身同他颔首，“情势危急，叨扰了。”
“世子是自己人，有什么叨扰不叨扰，”潘叔扬声喊院中的伙计，“去请大夫来。”
潘叔回首，向着钟筠简短地解释道，“我们有点交情，世子放心。”
潘叔试着抬眼打量榻上的人，这其实很失礼，但至少此刻没人会介意。他很快收回目光，不太确定地问，“这就是……？”
钟筠闻言颔首，“是她。”
“消息传回璟都，”潘叔难得有些无措，面上神色变了几变，终究还是道，“侯爷一定会很高兴的……找了这么多年，总算……”
钟筠没有接话，他把那玉扳指反复拨开又抵回虎口，妄图借着一点玉石的凉意平复几乎沸腾的神思。
侯府还不是侯府的时候，圣上也曾多次赐婚，父亲婉拒的方式永远只有一个，就是昔年两家长辈指腹为婚的约定。
那是一个理由，但并不是一个借口。
十几年来，潘家选择自庙堂自我放逐，一手建起祝几行这样的牙行，官商通吃，广结人脉，就是为了找这个可能还活着的女孩，哪怕只有一点微末的希望。
这是净业寺那日相遇时，两人都未曾料到的前缘。
祝几行办事牢靠，大夫来得很快，还专程带了女儿来便于替她处理外伤。钟筠带着潘叔退出门外，删繁就简，三言两语讲完了这夜的事情。
潘叔表情凝重地叹气，宽慰他道，“世子不要太过担忧，蒋……惊蛰姑娘她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这几日就住在此处养伤，行里都是自己人，可以放心。”
钟筠道谢，略微迟疑道，“婚约一事，还请潘叔先不要告诉她。”
“世子是想亲口……告诉姑娘吗？”潘叔面上露出一点喜色，连声道自己明白。
钟筠心知他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但也没有多解释。
说话间大夫很快退出来合上门，“里面这位姑娘气血亏虚，多半也是外伤导致的，此外倒并无异状，我开几副药，安心将养些时日就是了。”
钟筠颔首道谢，他说的这些钟筠心里有数，待里头的医女出来时又问，“外伤有几处？情况如何？都处理好了吗？”
医女欠身道，“擦伤都不打紧，重一些的也就一处，伤在右臂，出血已经止住了，公子还请放心。”
钟筠冲着二人颔首，再三言谢，这才道，“潘叔，劳烦替我送一送。”
潘叔应声带着那父女两个往前面去，又招呼伙计跟着去抓药。
钟筠迈进屋里，在榻侧坐下来，那医女年纪尚轻，但利落靠谱，外伤处理得妥帖。他问话之前其实心里都有数，那外伤并不太严重，倘若伤在他自己，他是不会放在眼里的；伤在她身上就觉得触目惊心，一万个担心，忍不住要反复确认。
她灵脉的情况比外伤更要紧，只是此刻覃州城中鱼龙混杂，一时找不到信得过的人来诊看。
但无论是什么伤，静养终归不会有错。
榻上的人睡颜安宁，只是面色因失血过多而显得分外苍白。钟筠眼前闪过刚出雍都时她强自支撑的样子。累成那样也不愿意睡，是在怕什么呢？这些年是不是从来不敢放任自己睡熟？
惊蛰燃犀给他看的幻景是两段回忆，第一段里明言她与千灯不死不休。千灯长留璟都主事，背后是谁还不得而知，生死举足轻重。
倘若今日不幸……她与千灯双双殒命，无妄间遭受重创，一时半刻掀不起新的风浪，而璟都留下的人全是她的嫡系。她因千灯而死，他必然全力追查，孟春和殊夏也不会善罢甘休，平南侯府同司录一脉将因此缔结牢不可破的盟约。
上巳节那日两人携手寻春，在不尽山时她曾对他说，“我是凭痛活着的人，这一生习惯在黑夜里行走，灼灼天光也照不亮我。我这样的人性命不值钱，没有心还危险，说不定今天护着你，明天就利用你。钟晏宁，你应该离我远一点。”
如果这就是她说的利用……她连自己的死都算好了要怎么利用。
既然没有心，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孤身来赴一个背叛她的人设下的杀局？又为什么要屡次竭力回护他？
而他刚刚替她查明身世，有很多事他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他们只差一点就再也来不及。
钟筠俯身摸索着握住了锦被边上她蜷起的冰凉指尖，抵住自己发烫的眼眶，艰难而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那时他看见玉髓上暴起的血光，心脏几乎停跳。九瓣莲侧她戒备之下全力一击，他其实没能完全避过，此刻肋侧还有些隐痛。
可那种痛让他意识到她确实还活着。
如今，在有新线索之前，没什么比她更重要。
潘叔不知何时回来了，见状立在身后低声劝他，“还有很多事等着世子拿主意，世子千万要保重自己。”
“嗯。”钟筠将她的手放回去，将被角掖得妥帖。他重新直起身，是姿仪端凝、无懈可击的平南侯府世子，淡声吩咐道，“惊蛰姑娘要遵医嘱静养，有劳潘叔安排了。”
潘叔一怔，不太确定地看他。
“对于雍都无妄间的司录来说，灵脉耗衰被有心人知道，远比耗衰本身危险。覃州城此刻局势尚不明朗，千灯非是无名之辈，她这一死，各方势力都拿不准状况，难免有浑水摸鱼的人。此事还要烦请潘叔留意，必要之时，不妨照看一二。”
照看。
钟筠神情温和有礼，但不妨碍潘叔从话里听出冷肃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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