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观音

惊蛰在覃州城随意找了客栈落脚，没急着和城中的人联络，也没想着隐匿行踪。

        她不怕打草惊蛇，她要敲山震虎。

        惊蛰惯来都挑能纵观全局又不惹眼的位置，坐在楼梯边自斟自饮，见门口晃进一个鸦青色影子，十分修长惹眼。

        既然惹眼，当然要多看两眼。官道旁的客栈驿馆往来都是半老汉子，十分不讲究，此人一个背影也挺拔好看。她惊蛰虽然不介意和糙汉子一同赶路，但有美人下酒，谁会拒绝？

        她正待提起酒盏，却见这美人正随着店家转过一个角度，露出一个玉树临风的侧面，不仅更惹眼了，还很眼熟。

        嚯，钟世子，别来无恙啊——她在心里打招呼，提起酒盏时看见了他腰间悬剑。

        离开璟都前她没少听故事，关于闺阁贵女如何觉得他是个良人的。

        温润如玉。这说法惊蛰在戏折子、话本子里瞧过千儿八百遍，觉得简直俗不可耐。但凡是个长相周正的男人，识文断字会念几篇诗文，礼节周全能对着人客气说话，就敢用这词儿。

        但是，惊蛰捻着酒盏，目光描摹着他面目轮廓，把这个往日觉得俗不可耐的词儿在舌尖滚过几遭，和着烈酒吞进喉间，她想，这个词很对。

        几日前她接到消息，千灯在钦阳现身，算脚程此时应该正到覃州不久。惊蛰把孟春留在璟都替她照应，孤身南下，就是为了诱千灯下手。

        千灯做了那些事，难道不想要她手上的未已录、或者说不想要她的命？惊蛰不信。

        说来也巧，这日正是三月十五，照在璟都的约定，钟筠要请她一顿酒。

        惊蛰颇有些可惜地想，看来只好算了，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喝。

        她看了楼下正同掌柜说话的钟筠一眼，把银子留在桌上，挑了个不惹眼的角落走了，没惊动任何人。

        掌柜一抬眼看见二楼绝好的位置空了，赶紧招呼钟筠，“公子来得正好，楼上一桌空出来了，您坐那行不行？”

        钟筠颔首提着袍子上楼落座。店小二过来收拾桌子，有些疑惑地嘟哝道，“这姑娘什么时候走的啊？”

        钟筠原本正出神，闻言心里一动，问他，“姑娘？”

        “是啊。”店小二说，“挺漂亮一姑娘，就是大白天穿一身黑，怪邪行的。都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刚还在呢，转身人就没了。”

        钟筠闻言，眸光一凝。

        在外赶路的姑娘原本就不算多，漂亮、穿黑衣、邪气、能不知不觉从客栈中消失的，不作他想，他认识的人里只有这一个。

        钟筠问店小二打听，“她也宿在你们客栈中？”

        店小二点头，“是啊。”

        店家上菜很快，钟筠提起筷子，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他入城时暮色四合，用完饭又在堂中坐了许久。店家很有眼色，把碗筷都撤掉，给他上了酒。

        这位置靠窗临街，视野开阔，钟筠把酒喝完，抬头已经看得见星子高悬，街上只剩梆夫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店里的伙计倚着桌椅，汗巾搭在肩上，脑袋一点一点的，坐着丢盹。

        钟筠轻声上了楼。出门在外，鞍马劳顿，寻常人歇得都早，在走廊里甚至能听得见隔壁传来的轻微鼾声。

        他进屋背手带上门，静静等了片刻，提剑从窗间跃出去。

        无妄间近年在坊间的传奇不增反减，说明惊蛰办事不喜招摇。如果今夜覃州城有动静，他猜测泰半会在城外。来时城外有座破庙，他还记得。

        惊蛰放下银子离开客栈之后没回自己的客房。她换了家茶楼，安然坐着喝完一盏茶，在覃州城里闲走。她正值妙龄又孤身一人，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不过大概是一袭黑衣实在邪性，也没人招惹她。她迎着路人的注目，闲庭信步地绕过热闹街市，负手往幽暗的巷子里走，一路七拐八绕地出城。

        惊蛰立在那破庙前殿，没理会四处的蛛网和灰尘，掏出火折子把案台上烧得没剩多少的蜡烛点燃。

        烛火幽幽地烧，身后是树影婆娑，风动柳梢。

        她仰头打望了几眼，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正慈眉善目地拈花微笑，只是年月实在太久，雕像蚀刻得不成样子，叫烛火一照，颇有些凄惨与狰狞。

        破庙无人清扫，暮春时节院中还有去岁的枯枝败叶。她静静站了片刻，拿起案上散落的供香点上，俯身拜了三拜，将线香稳稳插进香炉，这才开口，“怎么？一路跟到这里，还要等我请你们动手？”

        话音落时，她回身吹灭火折子，袖间寒光一闪。

        方才还只有枯枝败叶的破庙里无声地涌出许多人，殿上立了几个，院中的矮墙枯树上都是，院外还站了不知多少。这些人个个黑衣蒙面，只露出亮得瘆人的一双眼。

        惊蛰含着笑负手携剑往前走了几步，“好大的阵仗啊。”

        不知为何，殿中的杀手眼中全是杀气，可惊蛰往前走一步，他们就跟着退一步。

        “菩萨慈悲在上，佛说因果轮回、报应不爽。”黑色的衣摆拂过破蒲团，惊蛰敛起笑，当胸横过长剑，“咱们今日同造杀业、来日同遭杀报。就请诸位兄弟黄泉路上先行一步，不必等我了。”

        院外的杀手全往里涌，使刀使剑使什么兵刃的都有，惊蛰在腾挪间颇无奈地想，今夜好像是把十八般兵器全都见过了。

        领头的矮个儿秃头男人立在后头观战，嗓子嘶哑难听，“千灯姑娘特意为尊座准备的排面，尊座觉得如何？尊座一身本事，在下佩服，可是双拳难敌四手啊，大人这样心慈，再不燃犀，还撑得到几时？”

        听起来还真挺像那么回事。雍都一众人开了灵窍，施术用的引子无非两样，都只能在祭坛——血池中取得，一为鬼主心头血养的红莲，二为通天灵犀的犀角。祭坛近年灵光大盛，普通鬼吏生取犀角愈发困难，因而雍都外的人也越发少了。这些废物自己没有本事，连她的主意也敢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惊蛰冷哼一声，言简意赅地回敬，“燃犀？你也配？”

        “尊座这样不识好歹，在下也没办法。”矮个秃头见她不上钩，劈着嗓子背手走下院门的石阶，“奉千灯姑娘之命，送尊座一程。”

        这矮个秃头亮出弯刀，矮身滑入战局。

        钟筠远远就听见了此处的动静，心道自己果然把地方猜得不错，只是实在低估了阵仗。他没有立即动手，因怕这些人有自己应付不来的手段，倘若真是如此，贸然上前只会让惊蛰处处掣肘。

        可世子强自克制、按兵不动，循声提着剑跃上院墙，正听见矮个儿诱使惊蛰燃犀那段，心念电转就猜出这些人大约也想燃犀，只可惜囊中羞涩，骗她燃犀保不齐是想借光。

        他选的地方刁钻，正在这一群人的视线盲区，因此院外一众杀手发现背后有人时已经晚了。

        在璟都几乎从不曾出鞘的长剑今夜见了血，钟筠沉着脸色，在眼前的杀手想要往院里跑时把人踹翻在地，“往哪儿去？”

        那杀手被他当胸一踹，只觉气血翻涌，胡乱在空中挥手，却没处借力，仰身倒地时后脑勺磕在门边，摔在阶下，撞得眼前发黑。顷刻间又叫人拖着后领拽起来往前一送，他挣扎着囫囵挥刀，在刀锋捅破皮肉的闷响声中被同样惊惧的同伴捅了个对穿。

        院外的混战很快结束，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钟筠跨过观音庙的破败门槛时，惊蛰正在院中和那矮个儿秃头缠斗。

        长剑横斜格挡住弯刀的去/势，那矮个儿秃头骤然挥刀下劈，惊蛰悚然一惊，腰身跟着后仰，下弯出一个惊人的弧度。夜色里青锋森亮，两柄杀器死死相抵，在错身时擦出一串火花，两人各自退开几步缓气儿。

        惊蛰没外伤，只是因长时间的混战不可避免地感到疲惫。对手的弯刀想必在过往的岁月中吸饱了血，十足十的暴戾，数个回合里她一直在被动防守……可接连进攻的矮个儿秃头心中竟然萌生了退意。

        惊蛰没有特定的打法，但她眼中嗜血的戾气和不讲道理的凶狠藏也藏不住。

        热汗顺着脖颈后背止不住地往下淌，衣衫全湿了，看起来十分狼狈，但她仿佛没有知觉。视线有些模糊，她握紧手中的长剑，用力眨掉了长睫上的汗珠。

        对方手中的弯刀已经卷刃，此刻她只进不退。

        惊蛰深吸一口气收紧指节，三尺青锋刃上淌血，正待发难时却见矮个儿男人心口露出一截雪亮的剑尖。

        钟筠抬手拔出自己的佩剑，垂眼看他捂着伤处栽下去，冷声道，“你送谁一程？”

        话罢他抬眼，在那一刻看到了先前不曾见过的、完完整整的惊蛰。在她身后，殿中的观世音指捻杨柳枝，手托玉净瓶，颈侧溅着新鲜的猩红热血。

        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院中阒寂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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