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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渴望


神庙内静得连火苗舔舐的声音都消失了。

        殷梳双手撑在身后,抬脸看着头顶破碎的月色。

        “三个月前,教主有令,命我以殷盟主堂妹的身份接近武林盟。领命后,按教主指令,我即刻出发前往小杏村。”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嗓音钝钝的,她看向殷莫辞,“我找到你堂妹她们的时候,你婶娘已经缠绵病榻多时,眼看着药石无医了。”

        虽然早已知晓婶娘罹病故去,但用这种方式听殷梳这般提起的感受又完全不同,仿佛又亲历了一遭的殷莫辞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

        “当时我一直在暗中观察她们两个,你堂妹请了不少大夫,但你婶娘身体每况愈下。她自知时日无多后,便连着几个深夜避开你堂妹,断断续续摸出笔墨给你写了一封信。”

        殷莫辞手指深深插在身侧的稻草里。

        他闭上眼睛,但那一夜他颤抖着手展开信的那一幕却挥之不去——

        “我儿莫辞,见字如晤。”

        婶娘竟称他为儿,婶娘在他心中也早如亲母。

        十年分别,生死茫茫,终得音信竟是绝笔!

        那封信里他的婶娘没有过多纠结于陈年往事,只寥寥几笔交代了她即将离世,安排了他的表妹前去临安投奔他,以及严令殷莫辞不得回小杏村为她下葬的几件事。

        “我……我暗中截下那封信,偷偷看过里面的内容,才又给你寄了出来。”

        这种细节已经无关紧要,殷莫辞关心的是后来的事情,他问:“然后呢,我婶娘她……她是什么时候离世的?”

        “两天后。”殷梳记得很清楚,“寄出信过了两天你婶娘大概感受到她自己已然油尽灯枯,她把你堂妹叫到床前,给了她半块可以和你相认的玉炔,又和她交待了一些事情。”

        “说了什么?”

        “你堂妹在床前照顾的那么多天,我从未听到你婶娘提到你。直到那一天,怕是……最后的机会了。”殷梳望着殷莫辞十分痛苦的神色,硬着心肠接着说了下去,“你堂妹她是个弱质女子,你婶娘她也没有同她说什么江湖上的恩怨,只说以后不能再护她,也很担忧你孤身在江湖上行走。她要你堂妹等她过身后立即离开小杏村,去临安找你。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你们兄妹在一起总算有一个照应。”

        殷梳嘴里缓慢地吐出平静且毫无起伏的字词,逐字逐句仿佛心无旁骛地转述着。

        那夜鸱鸮声声,寒风瑟瑟。殷梳站在窗前,看着屋内形容枯槁的妇人举起手,放在她尚年少的侄女的额发上。

        殷氏背负着丹谱传闻隐居山林十数年不问世事,至此,仅剩一双儿女还在世间。

        殷梳默默看着屋内泪流成河的少女,或许是被她们的情绪感染,她竟也感觉眼前生出了几丝水汽。但这几分迷昧的哀思困在她身体里,她面上生硬地扯了扯嘴角,弯成一个讽刺的角度。

        得丹谱者傲令天下,比起为这武林至高力量而卷土重来的勃勃野心,这一幕生死离别的温情根本无足轻重。

        想必屋内那位婶娘心里也明白,偷得十数年的风平浪静,最终还是要续上当年一样的结局。

        而她的侄儿已阴差阳错成为武林盟盟主,殷氏一族无可避免再入局中。这位殷氏的婶娘终究再也护不住自己膝下的这个孩子,只能把这个孩子也送到江湖中去,兄妹相聚合力去博一丝生机。

        “你婶娘过身以后,你堂妹按照她的遗命准备即刻动身下临安来投奔你。”她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殷梳抬起头去看殷莫辞,却发现须纵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身站在了她和殷莫辞中间。

        殷莫辞眼神发直,这些他旧事被摊开来,仿佛把他架在火上炙烤。他神情僵滞沉默不言地与殷梳远远相对,心中生出了对知晓之后要发生的事情的逃避之意。

        “然后呢?”是须纵酒开口问她。

        然后呢?殷梳压了压嘴角,以他们武林正道的角度,然后的事情不是一目了然吗?

        “你猜呢?”她漆黑的瞳探究地看着须纵酒。

        然后小杏村的那个屋子里就剩下了她这个恬不知耻的侵入者和那个柔弱无辜的女孩。

        那段日子她曾无数次地在照不进光的阴暗角落里睁着她无波无澜的眼睛窥伺着那个女孩。

        她是那般阴暗、卑劣、微如尘埃、不值一提,可那个女孩不谙世事、家世清白,拥有骨肉至亲由生至死的爱护。

        她拥有着她只在梦中见过的一切。

        殷梳竟荒谬地生出几分庆幸,若是真的能替代成为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个念头一生她即刻唾弃了自己,但抑制不住它在午夜梦回间愈演愈烈。

        “我要取代她,自然就得杀了她。”殷梳抬起头,面有惘然却大声地一字一句地说出了在那些寂寞蛰伏的夜晚反复骚动着想冲出她心底的话。

        殷莫辞的身形动了一下。

        须纵酒听了这番话不由敛眉深思,他低头凝睇着殷梳。她眼角一片胭红,愈显得容色浓艳昳丽,脸上神情张扬放肆。他在她眼眸里看到了鲜活的、熊熊燃烧的渴望。

        他容色认真地直视着她的眼睛,坚定不移地说:“你不会的。”

        为何不会?殷梳仰面看着他。她微张着嘴,脸上坚硬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显出几分天真稚气。

        她杀过很多人,她的翦春剑上浴满鲜血。

        她总会为动手杀死那些人之前找出这样或那样的他们真正该死的理由,这样她躁动不安的心才能获得暂时的宁静。

        但她闭上眼睛之后,那些人偶尔会飘入她的梦魇里,他们说:“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人。”

        须纵酒朝她走了两步,又意识到万钰彤在殷梳身侧,他才停下脚步有些无奈地开口:“不要闹了,这种时候就别吊着殷大哥的心,快告诉我们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吧?”

        殷梳茫然而呆愣地看着他,神庙内烛火暗昧,矜贵温雅的少年郎逆光向她走了过来。

        恍惚间又感觉手上一片绵软,是万钰彤也欺身靠了过来,她握着殷梳的手柔声猜道:“你把殷盟主的堂妹关起来了?”

        她身体一僵,心里那些疯长的荒唐念头瞬时淡了下来。

        她收起了乖戾的表情,垂下脸开始说后面的事情:“你婶娘下葬的第二天,你堂妹她便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出发。但她还没走出院子,茶庄的少爷就找上了门来。”

        如此转折,众人都听得一愣。

        殷梳露出了古怪的神情,淡淡地说了下去:“他上门来了我才想到,你堂妹当时一个孤苦伶仃的姑娘家,到底是如何将你婶娘后事办得那般妥帖的?这个茶庄的少爷人有些莫名其妙的矜傲,之前一直没有现过身。我当时也没那么多心思管方方面面,但是你堂妹她应该是知道的。”

        殷莫辞回忆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人,开口确认道:“贺少爷?”

        殷梳想了想,不太在意地说:“大概是叫这个吧,我没太注意。”

        没得到确切的答复,但殷莫辞仍径自点了点头。

        殷梳没了讲故事的兴致,将后面的事情一股脑囫囵说了出来:“发觉你堂妹要走,那少爷慌了神,他……”

        她顿了顿,似乎在想用什么词描述那个场面比较合适。

        “苦苦哀求你堂妹留下来。”

        事情发展到这里,就有些流于烂俗了。

        殷梳直接讲出了故事的结局:“她纠结万分,最终选择也给你写了一封信。”

        殷莫辞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腰背也松了下来。

        “我也把那封信截了下来,里面的内容不外乎就是告诉你她不去临安了要你多保重。然后我偷偷有换了她身上那半枚玉炔,算了算你婶娘信到临安的日子,快马赶到了武林盟。”

        听到这里须纵酒晃了晃神,回忆里烟堤杨柳,春雨如酒,佳人凭风而立。

        前因后果已经说完,殷梳卸下全身力气坐在地上,开口说:“反正我们顶多半月就能赶到小杏村,到时候你们自己去看看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此时外人不太好说什么,殷梳和殷莫辞又沉默相对了一会,才听到殷莫辞低声开口:“我知道了,谢谢你。”

        殷梳诧异地抬起头,有些不明白他在谢什么。

        万钰彤拍了拍她的手背,说:“既然都说完了,早些休息吧,这些天你也累了。”

        “好好休息,明日还要赶路。”须纵酒也没有多言,他见万钰彤拉着殷梳准备休息,便转身熄了火堆,提步走了回去。

        或许是真的累了,殷梳刚躺下,竟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闭上眼睛后,各色梦境就纷至沓来。

        神思沉浮间,她蓦然醒了过来。此时天方破晓,正对着的神庙屋顶瓦缝间露出一点微光。

        她静静地躺着,她目力极佳,能看清檐坊彩画上慈眉善目的神像。

        她突然生出了一些脆弱的情思,她想,若这一切的开端不是一场充满谎言的戏,她若真的是殷梳,那该会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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