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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稀客


雪簌簌地下,没一会儿,便浅浅地没了车轮,丞相府侧门的马车里,沈汉鸿孤坐着,忽然笑了起来,那声音从大笑渐渐自嘲,听得人心里发毛,直至最后,他徒张着嘴,无神的目光垂落在马车里的不知名处。

        天光将散,他才扶着膝从车上下来,昏沉洒在他的紫灰棉袍上,相映不成趣,沈汉鸿刚想跨门而入,可就在要越过那个门槛时,脚步却陡然停住,他坐了下来,就这么的,什么事也不做,一直到西亭日暮。

        当年的翰林,有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英才,一个是他,一个是萧宿白,这两人学问相当,样貌相当,家世也相当,但不知怎的,萧宿白的名望偏偏高过他沈汉鸿一头。

        连昭琳喜欢的人,也是他。

        那时他沈汉鸿自认君子,君子爱美人,娶之有道。郎情妾意时,谁悲失路之人?碧玉成双尔,尽是匆匆过客。萧宿白和昭琳订婚那日,他和几位同僚喝得酩酊大醉,也是酒醒之后,他才知道自己轻薄了府中的一个侍女苏娘。

        这事一出,他自觉配不上昭琳,可偏偏苏娘给他出了个主意,说是要算计萧宿白。

        刚开始他是不屑,拿自己的错行去验证别人,不是君子之道,可最后他还是做了。结果如他所料,昭琳和萧宿白退了婚,两人死生不复相见。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竟是自己把昭琳娶进了门,更没想到的是,萧宿白会死。

        沈汉鸿在昭琳面前一直很大度,他与她拜天地时想的都是,要用往后余生来向昭琳证明,她没有嫁错人。为了做到言行一致,萧宿白遇难时,他甚至亲自去了凌霄崖寻人,妄图给昭琳带回萧宿白的白骨。

        在山谷里,他嫉妒得发疯,双手埋在雪里的一霎那,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为了昭琳去的,还是为了自己去的……

        萧宿白死了,可他并不窃喜,活人尚且赢不了,死人又如何赢得过?

        昭琳病逝时,他甚至偷偷松了一口气,他牵过沈栀的手,觉得自己再也不用活在萧宿白的阴影下。可就在这时,有人说沈栀越长大,越有萧宿白的气韵。

        沈汉鸿心慌极了,那种心慌甚至让他无法思考,在他明知沈栀是自己亲生的情况下,还是忍不住把她拿来和萧宿白比较——沈栀安静,萧宿白也安静,沈栀淡然,萧宿白也淡然,沈栀喜欢看书,萧宿白也喜欢看书……他捕风捉影,自欺欺人,他把沈栀扣上了“萧宿白”的影子。

        从那之后,他开始害怕看沈栀的眼睛,甚至下意识地对她没有好话,起初会觉得愧疚,但日子久了,便也觉得自在。

        沈汉鸿看着天边白团似霰飘落,忽然想八年前那个还不到他腰侧的小女儿,想起卖炭翁那句雪人都要比她高的话来,他忽然抬手给了自己一记重重的耳光,荒唐至极!糊涂至极!

        沈汉鸿撩起了衣摆,大步往府里去,可当他走到采薇院前,却又不知能做什么,他想起晌午时,沈栀那双淡漠的眼睛,便知自己无药可救。

        他垂着头,独自回了书房,又在书房中静坐良久,他把那张写着淡泊的对联扯了下来,扔进火盆,让张管家把苏嬷嬷叫来。

        这两日流言太盛,沈汉鸿便一直不见她,这会儿苏嬷嬷得了召见,一进门便跪在地上哭,悲凄地叫着老爷。

        沈汉鸿面无表情地挑亮了烛灯,光影打在他的鼻梁上:“我平日出门吃酒,从不带女眷,你是故意让人发现的吧。”

        苏嬷嬷哭声一顿,又很快含着哭腔开口:“奴婢是看老爷许久未归,又见老爷宿醉无人照顾,这才……”

        沈汉鸿打断她的话:“我一不能给你名分,二不能跟你锦衣玉食的生活,我给过你银两让你出京,可你却一直不走,你究竟图谋什么?”

        “奴婢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跟在老爷身边!”苏嬷嬷往前跪了几步,“十多年前,是老夫人把我收留进府,后来又是老爷对苏娘多有照佛,若非老爷抬爱,苏娘只怕早已露宿街头,被人掳去那花柳巷了……”

        苏嬷嬷一番言辞情真意切,沈汉鸿坐在椅子上,面色却分毫不动,一语打破了她的哭声:“你是皇上的人吧。”

        苏嬷嬷的身子一颤。

        “我这几日调查了你的来路,苏娘,苏君兰,万和二十三年入宫,家从夔州姚城县,是县令苏岭之女……”沈汉鸿语调平平地念着她的籍贯,“万和二十三年,正值宣和帝选秀女入宫的时间,既然说到这,本相便大胆猜测,苏嬷嬷可是先皇还在世时,便已经在替冀王、如今的皇上做事?”

        苏嬷嬷一时间默了声。

        “嬷嬷既然不作声,便是默认了。”沈汉鸿替她把话说明白,“皇上这么早便把你放在本相府中,倒是惦记上我了……一直没出手,看来这些年皇上对本相,还算满意啊。”

        既然沈汉鸿直言,苏嬷嬷也没什么好打太极的,冷声道:“近来三姑娘和靖安王殿下走得太近,想来左丞大人也是知道的,今日这一出,皇上不过是想给老爷一个警告罢了。”

        沈汉鸿靠在椅上:“我沈汉鸿的女儿,和谁走得近,还需要跟旁人报备?”

        苏嬷嬷跪在地上,没抬头,可语调却已不再似从前那般谦卑:“三姑娘自是出身高贵,可这天下,还是皇上的天下。左丞大人,你今日这番大逆不道之语,就不怕奴婢说出去吗?”

        “如今京城大街小巷,关于本相的流言只多不少,你说出去,说什么,对我而言已经没什么影响……”

        “左丞大人的心境倒是豁然,就是不知,三姑娘能不能承受这种流言蜚语了。”

        话音一落,沈汉鸿笑了起来:“我沈汉鸿这一生虽非君子,也愧做一个父亲,但护我女儿周全的能力还是有的。”

        苏嬷嬷站了起来,冷笑:“希望左丞见到皇上时,也能像现在这般硬气。”

        “请便。”

        苏嬷嬷蹙了眉,从这句话中听出威胁的意味:“我为皇上做事,你敢拦我?”

        沈汉鸿并不言语,只做了个请的动作。

        苏嬷嬷面带警惕,一路往外去,夜中静得出奇,府中小道正如她平时走过的那样,并无什么异常,但她总觉得不对,就在她出了府门准备松一口气时,突然被一群举着火把的百姓围了起来——

        “哟,狐狸精出来了!”

        “就她,不要脸,勾引有夫之妇!”

        “我就说了,沈左丞堂堂君子,怎么会和贱奴勾搭在一起,肯定是这贱奴不知廉耻!”

        “要不是沈左丞看在郡主的份上,早把你赶出去了,没想到你不知感恩就罢了,还倒打一耙!”

        “要不是沈左丞来信解释,我们还一直被埋在鼓里呢!”

        ……

        苏嬷嬷直到被人推推搡搡地挤到河边,被人叫嚣着要浸猪笼,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沈汉鸿竟然将计就计,反将她一军!

        可恶!竟然被他摆了一道!

        苏嬷嬷想高声嚷他们都是被沈汉鸿骗了,可根本无人听她说话!

        她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把戳着她脊梁骨的人推开,可根本无用!她被人推得跌倒在地,一下被挤得掉进了河里。

        十二月的天,冷得刺骨,可岸上的人,竟无一人想拉她一把,全站在那里骂她狐狸精。

        她站在河里,边发抖边恨得咬牙切齿,心里恨不得把沈汉鸿碎尸万段!

        沈汉鸿在苏嬷嬷离开丞相府后,便上了马车,连夜赶去了靖安王府。

        空青把人请进来时,江谏略微有些意外地挑眉:“左丞大人倒是稀客。”

        沈汉鸿睨了他一眼:“你也是稀客。”

        一句话,高手过招,空青只觉得刀光剑影,一把子坐在了侧室里,和谢公子一起吃糕点。

        沈汉鸿不跟他讲那些虚的:“如今皇上已经盯上你了,你最好小心些。”

        江谏就笑:“沈左丞深夜造访,应当不只是为了提醒后辈吧。”

        “你要翻太子旧案,要彻查先皇死因,又想治理夔永两州的侵地问题,宗月堂,雍王……这桩桩件件都是要人命的事。”沈汉鸿把一叠信放在了江谏面前,“你兄长是常胜将军不假,可你江予安不是剑指京师的人,你们江家,没有称帝的野心。”

        被人拆穿,江谏面上倒是没有什么惧色,他略微颔首道:“左丞大人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沈汉鸿不理他的奉承:“如今皇上手握三万禁军,仪鸾司十二所八千精锐,还有宗月堂上百位武林高手,你这场仗,不好打啊。”

        话已至此,江谏自然知道沈汉鸿的来意,他也不客气:“确实难打,不知沈左丞有何赐教?”

        沈汉鸿站在黑夜白月之下,抬眉间似乎有了当初在翰林时的那份锐气:“强攻不成,还有智取,如今就看礼部能出什么奇招了。”

        话已至此,便是提点了,江谏知道沈汉鸿在打什么主意,他沉思片刻,背着手,走到沈汉鸿身边:“沈左丞大人,一向我行我素,今夜倒是有那么几分不同。”

        “靖安王殿下一向万花丛中过,怎么偏偏就相中了老夫家中的那一朵?”

        一句话,话糙理不糙,倒是把江谏说得有几分尴尬。

        沈汉鸿瞥了他一眼:“本相浸淫官场多年,若是连靖安王殿下时常夜访府中这种大事都不知晓的话,这些年也枉做宰辅。”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沈左丞不过是走了自己的歧路而已。”江谏语调清淡。

        沈汉鸿望着天边圆月一声嗟叹:“你的帖子我看了,确实是用心写的,我沈汉鸿自认不是一个好父亲,但看人的能力还是有的……”

        江谏心中一动。

        沈汉鸿却静了许久,就在这窄院四方的天里,他忽然忆起前世也是这样的天,他站在檐下,听说了沈栀病逝的消息。

        “小女孤苦,长这么大,至今未有一个体己人,王爷累事缠身,今夜以后,还不知路往何走,说实话,我是不信你的,但之之信你……”沈汉鸿的话音里,带着几分苍凉。

        江谏郑重地向沈汉鸿掬了一礼:“执此当年一回首,余生愿为影随身。”

        沈汉鸿走后,谢殷才从侧室里出来,朝着他的背影,恭恭敬敬地掬了一礼。

        江谏把沈汉鸿留下的那封信递给了谢殷:“这是当年冀王跟兵部尚书禹晋勾结,私扣了一批死囚的密函,总共一百零三人,刚好是宗月堂被捕的人数。”

        当年雍王进京参加国丧,并同时被委任主理宗月堂一案,当时沈汉鸿作为都御史,从旁协助,谁都没想到沈汉鸿会拿到这份密函,连苏嬷嬷也不知道。

        两人站在屋前,看着那个离去的背影,不知为何,那个在朝堂上列松如竹的男人,在这个夜晚,竟是有几分颓唐,连脊背都带着明显的弧度。

        “当初凌霄崖下,若非是沈左丞出手相救,我和须蓉只怕是没有今日了。”

        屋檐上的融雪落了下来,沉沉地落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掩盖住了三个人的不平静。

        谢殷把信看了一遍,不无感慨,问江谏:“接下来该怎么走?”

        严肃的气氛里,江谏忽然举着一枚玉佩,语气轻快:“是时候去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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