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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三刻


夜半三刻,宣德殿内,灯火通明。

        广诚帝养了条金鱼,这会儿掬着捧鱼食在喂。

        “臣沈汉鸿奉旨南下常州赈灾,幸不辱命,特来述职。”沈汉鸿匆匆换了官袍,带着一身夜寒跪在了宣德殿中。

        广诚帝往鱼缸里撒了些鱼食,声音听不出喜怒:“说说吧。”

        沈汉鸿身背一顿,面色如常地把常州的赈灾情况一五一十地上报。

        广诚帝喂完金鱼,接过赵振手中的帕子净手,徐徐道:“往年赈灾银从上往下拨,层层下去,总受各级官员的侵剥,到了灾区,剩下的银两还不够灾民两日的饭钱,你此次南下,一路护送赈灾银前往,银两分毫不差,尽数用在了常州百姓身上,加固堤坝、疏散群众,减少了很多伤亡,常州百姓吃上了饱饭,该赏。”

        沈汉鸿忙磕头谢恩,心情却丝毫不敢懈怠,进殿快半个时辰了,若是真如皇上说的这般,又怎会让他一直跪着?这一句赏,让沈汉鸿鬓边出了汗。

        广诚帝叹着气道:“沈卿入朝为官近十载,一直颇简朕心啊。”

        “皇上谬赞了,这不过是臣分内之事。”

        广诚帝把手伸到了烛灯下,看暖黄光晕染上他的玉扳指:“快到中秋了吧,昭琳过世几年了?”

        昭琳是在中秋后不久去世的,说起来,也快到昭琳郡主的祭日了,皇上这会儿提起,不算奇怪,沈汉鸿的头垂得低了些:“十一年。”

        “十一年啊……真是时间飞逝。”广诚帝无端叹了声,“沈卿一直未有续弦的打算?”

        “臣与昭琳相爱多年,心里早已容不下其他人了,怎可能有续弦的念头,昨日夜里还梦到昭琳同臣一起放风筝呢……”

        广诚帝把拇指上的玉扳指拿了下来,忽然道:“算算时间,沈栀那丫头该及笄了吧?”

        当今的皇后是沈栀的姨母,皇上便是沈栀的姨父,沈家和李家算得上半个亲戚。沈汉鸿道:“……前两个月已经及笄了。”

        “你此行去常州,可有耽误她的及笄礼?”

        沈汉鸿浅浅一笑:“刚巧是临行前一日,未有错过,臣主持的开礼。”

        “没错过就好,不然我这个姨父罪过可就大了。”玉扳指又重新戴回了手上。

        沈汉鸿刚想开口奉承,谁知广诚帝忽然道:“沈栀也到了可以议亲的年纪,不知选了哪家儿郎?”

        沈汉鸿心里咯噔一声,不动声色:“微臣离京突然,把家事全托付给了二嫂,常州汛情急迫,倒是未曾详细过问,只听说二嫂确实给小女相了门亲事,至于是哪家公子,还未来得及过问……”

        “是嘛?爱卿未来得及过问,朕近日倒是听了不少的八卦。”广诚帝顿了顿,“朕听说朕这个侄女,相中的可是长宁伯的大公子……”

        沈汉鸿一滴汗流了下来:“确实有所耳闻,臣今日入京,听说了小女退亲的事……确实不合规矩了些,但皇上一说是长宁伯的大公子,微臣怕是知晓缘由了。”沈汉鸿笑了笑,“想来是康公子出身益州,民风民俗与我们不同,小女不大习惯……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有自己的想法。”

        “这般来说,沈卿是不赞成这门婚事了?”

        沈汉鸿委婉地笑道:“也不能说不赞成,但臣以为,婚姻大事还是该由他们这么孩子自己做主,小女喜欢谁,由她自己决定便好,臣满不满意倒是其次……”

        广诚帝朗笑了几声:“从前只知沈左丞偏爱昭琳,不成想,对这个独女也是疼爱非常。”

        沈汉鸿自嘲一笑:“毕竟臣就只有这一个女儿,不疼她疼谁呢?”

        “不过,沈卿刚刚回京,有件大事沈爱卿可能还不知道……”

        “京兆府尹近日呈报了一桩案子。”广诚帝把一封折子扔在案上,“啪”的清脆一响,让殿中人心口齐齐一跳,“十年间,一个烧水婆子竟在丞相府中行窃讨赏数额达到三百两……坊间皆传,上街卖艺,不如去丞相府烧水。”

        沈汉鸿身躯一颤。

        广诚帝饶有兴致地继续道:“有趣的是,这老婆子偷的东西里,除了丞相府中夫人小姐的金玉首饰,还有康镇抚送给沈爱卿的南海珍珠……不知沈爱卿如何解释?”

        宣德殿内一瞬间冷了下来,沈汉鸿跪在殿间,能清晰地感觉到难以喘息,头顶上的目光如有实质,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仿若他说错一句话,等着他的便是黄泉地狱。

        “南海珍珠……康镇抚……微臣不知皇上说的是何……若是行窃,那确实是下官治家不严,还请皇上责罚。”沈汉鸿把头埋得低低的,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态。

        广诚帝眯起眼睛,他已年近半百,但身居高位多年给他带来的气势,并没有因为额角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消减,反而更加的威严,不容沙子:“你当然不知!东西借着由头全送进了沈栀的院子,康平远爱慕沈栀?!亏你们想得出来!”

        一声之间,殿中的所有侍女和太监跪了一地:“皇上息怒!”

        沈汉鸿口水都不敢咽。

        “朕还听说,康平远近日在家中大兴土木,说是要修个别院,结果图纸呈上来一看,竟是和沈卿的思竹轩别无二致……朕倒想知道,沈卿是何时同康平远这个晚辈关系这般好的?”

        “这这这!微臣确实是不知啊!”沈汉鸿的头沉沉地磕了下来,他为官这么多年,还从未受过皇上这样的盛气,伏下去的身子一寸不敢动,“康镇抚进京不过数月,几乎是前后脚,臣便离京赈灾了,微臣连康镇抚的照面都未见过,真是不知这好究竟从何而来啊,皇上,臣冤枉!”

        沈汉鸿这一声,掷地有声,听起来光明磊落,但他心中皆是冷寒。广诚帝多疑、好大喜功,最忌讳的便是朝臣结党营私、消除异己。

        先帝在位时,朋党勾结,祸乱朝纲,以致东宫之乱,先太子命丧崖边。广诚帝即位后,朋党首当其冲,如今,端门前的血迹还能看到红影斑驳。

        江谏作为次子继承爵位,长子江彧戍守边疆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沈汉鸿额上冷汗涔涔。

        “冤枉?”广诚帝冷笑一声,“朕看沈卿是想效仿前朝宰辅。”

        一听这话,沈汉鸿冷汗直下,声调一声高过一声:“微臣之心日月可鉴,微臣为官数十载,从未与人结党,朝中大臣私下设宴,微臣都从不往去,更何谈与如今的长宁伯府勾结,皇上如此听信谗言,属实折煞微臣的心啊。”

        话音一落,殿中便静了下来,秋夜里,只有窗外的叶声,一时间宣德殿内针落可闻。

        广诚帝坐在龙椅上,垂眸看着殿下跪着的半老身影,眼底化不开浓稠,半晌才道:“沈爱卿当真从无结党之意?”

        沈汉鸿急急道:“常州汛期突然,微臣一心只有百姓,哪还有闲情看顾朝中子弟,微臣连康平远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殿中又静了下来,高位上的帝王转动的手上的扳指,冷冷打量着下面的人,好似在试探对方的真心,须臾,玉扳指被广诚帝抛在了案上,“啪嗒啪嗒”地声响,好似在敲钟。

        紧接着,便是他低沉的声音:“今日,朕念你多年清廉,信你一回,沈卿甫从常州回来,家中还有一堆家务事,这几日便不用上朝了。”

        仿佛刀下夺命,沈汉鸿长长地吁了口气:“臣,遵旨。”

        从宣德殿出来时,四周除了宫灯,一片黑灰,秋风打过,沈汉鸿打了个冷颤,伸手一摸,这才发现后衫尽湿。

        赵公公扶着皇上回了寝宫,四周重落寂静,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都是梦境,唯有站在门后,恭送皇帝离开的康献忠,垂着首,腿软得迈不开步子。

        -

        今夜的长宁伯府,幽静得吓人,池潭里的昙花一现,都无人敢驻足欣赏,下人们路过正堂,皆是敛声屏气,也不敢抬眼看跪在那里的大公子。

        康献忠把沈府递来的两封书信甩在康平远面前,沉声道:“这退婚书,我替你应了,你若是想康家还好好的,就不要再打沈栀的主意!”

        康平远硬着脖颈,一声不吭。

        相比于他们惊心动魄,沈栀的夜晚过得轻松舒畅。

        这日夜里,沈栀带着两个丫头去福荣大街上逛夜市。

        沈栀鲜少出门,但今日却难得不想待在采薇院里,想来是因为一桩心事落成,又或者是许久未吃福荣大街上的蛋酥了。

        两个丫鬟在身后一手提着礼盒,一手吃着姑娘给她们买的蛋酥,有一搭没一搭地路过各式商铺,偶尔驻足,沈栀便会掏钱,给她们买些新鲜玩意儿。

        刚巧路过孙大娘的首饰铺子,沈栀便想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首饰,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骨碌碌的马车声。

        没一会儿,马车停下了,只见上面下来了一个锦衣公子,一身鸦青的飞云袍,腰间缀着一块玉,上头刻了个“申”字。

        想来是申国公家的公子,沈栀转回身,提裙往首饰铺子里去,忽然,身后的申皓谦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靖安王这几日就是宿在这宜春院?”

        沈栀黛眉一蹙,记忆里这好像是个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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