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魂断


“到了!”顾星迟道。

        我往嘴里塞了块点心,鼓着嘴含混不清道:“带我来介(这)离(里)干什么?”

        想了想,觉得有些破坏气氛,遂三两下咽了糕点,以帕掩唇,轻笑一声,学着那些大家闺秀的样子轻笑一声。

        “失礼了。”

        顾星迟肩膀肉眼可见地抖了一抖。

        “你…别笑了。”

        我皱眉问:“怎么,你有什么意见?”

        顾星迟似乎立刻就要说什么,被我一双眼望着,忽而生生顿住,话在舌尖转了个圈,道:“没有,挺好的。”

        半晌后,又道:“平时那样也挺好。”

        我心中窃笑,顾星迟啊顾星迟,平日里不是很嚣张吗,你也有今天。

        我清了清嗓,问:“陛下带我来此作甚?”

        顾星迟道:“赏月。”

        ……

        此时天色已然暗下来,今夜没有月色,漫天星辰倒是格外耀眼。

        顾星迟往天上看了看,半天没找到月亮,尴尬地咳了几声。

        “陛下之雅兴,果真不是我等俗人能够理解的”,我打趣道,又怕这人恼羞成怒丢下我跑了,又给了他一个台阶,“听月赏星,倒也应景。”

        我看着满天星光,顾星迟的脸隐在夜色里,锋利的轮廓变得模糊,多了几分温和。

        他就这么看着我,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恋慕之情,看得我脸上发烫。

        “我左思右想,觉得有些事还是要郑重些才对。”

        我攥紧手心,对他接下来他要说的话隐隐有些期待。

        顾星迟深吸一口气,道:“我自小生活在深宫里,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勾心斗角,甚至用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后来当了皇帝,情况也并未变好,太后想让我当傀儡皇帝,时刻盯着我,稍有行差踏错,迎接我的就会是万劫不复。那时候,我的生活不过就是苟延残喘,我没有梦想,也不敢有梦想,因为让自己或者,就几乎成为我生命的全部。”

        顾星迟的过往经历我是知道的,若非如此,原书中他也不会成长为冷血无情的大反派。

        如今听来,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顾星迟继续道:“从小到大,只有其瑾对我没有偏见,当年我被太后责罚,跪在风雪中两日,发了高热,无人照料,只有其瑾偷偷送来一碗姜汤,从那时起,我便将她视为我唯一的亲人、唯一的妹妹,我愿护着她,让她开开心心做一个公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其瑾只是我的妹妹,我希望你……你不要误会。”

        顾星迟解释道,声音有些生涩和局促。

        我瞬间明白——这人不惜剖开自己痛苦的过往,只是为了给我一个解释,彻底打消我的顾虑。

        我轻拍他的肩膀以作安慰,正欲收回,被他一把捉住,扣在掌中。

        他猛地抬起眼睛看我,眸中迸发出一道光,“我原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但我发现,这世间还有那么一个人,还愿意拯救这么卑劣的我。”

        “夙契,我从没想过这辈子能遇到你,可既然遇到了,我就不会放手。”

        “谁也别想从我身边夺走你。”

        顾星迟的声音有些低哑,却又含着几分固执的霸道,让人听着不自觉心跳加速。

        所幸我还残留一丝理智,没有彻底色令智昏。

        我看着顾星迟那张俊脸不断靠近,在距离一寸的地方被我拦住。

        我慢悠悠道:“陛下,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最大的误解之一就是‘我喜欢她,她也一定喜欢我’?虽说您是一国之君,但也不能强买强卖,要知道,我如今可还没答应你呢。”

        顾星迟真诚发问:“如何才肯答应?”

        我道:“陛下不如先给我解释解释‘定情信物’的事。”

        顾星迟气焰瞬时蔫了。

        “之前是逗你的。”

        我眼睛一瞪,“所以,连定情信物都没有,你就打算这么把我骗到手?”

        闻言,顾星迟愣了愣,而后明白了我的意思,瞬间面色狂喜。

        其实我本意就是逗逗他,这人威风惯了,难得有机会找回场子,不逗他一乐,委实吃亏。

        顾星迟满脸喜色,道:“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缺金银珠宝,我觉此地星辰甚好,不如便送国师这漫天星辰。”

        说罢,他看了看天,又伸手鞠了一捧水,星光倒映在手中,也倒映出他欣喜的眉眼。

        星河无边,岁月静好。

        边境小城里夜风凛冽,刚打扫完的战场还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但我就是觉得,此刻比过往无数岁月都要安稳,宛如一个在沙漠里迷路许久的人,终于看到了属于她的绿洲。

        “好呀。”

        我听见自己说道,声音里浸满了喜悦。

        顾星迟一把抱住我,剧烈的心跳声盈满耳畔,胸口处似乎放着什么东西,硬硬的有些硌人。

        “哦,还有这个。”

        顾星迟伸手在怀中摸索,片刻后掏出一枚玉佩。

        玉是天青色玉髓雕成的,中间歪歪扭扭的刻着一个“星”字,玉佩上爬满了碎裂的纹路。原本四分五裂的玉佩,如今被主人细心拼凑在一起。

        我心下一震,下意识想要接过那枚玉佩,还想再问问,玉佩上那个歪歪扭扭的“星”字是不是顾星迟自己刻的。

        刚伸出手,就听耳畔穿来破空之声,一枚断剑朝着玉佩击来,玉佩爆开成无数光电,下一刻,顾星迟毫不犹豫地将我死死护在怀里。

        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听见一声利器入肉的声音,紧接着是顾星迟一声闷哼。

        “顾星迟?顾星迟!”

        我不敢摇他,焦急喊道。

        “快…快走…”顾星迟只说了几个字,就没了声音。

        慌乱间,我摸到一枚箭簇正扎在顾星迟的心窝处,顿时目眦尽裂。

        顾星迟已经失去意识,身体不受控制地往湖里跌,我死命反抱住他,仍控制不住两人朝水中下坠的趋势。

        噗通一声,冰凉的湖水瞬间淹没头顶,身体被冷水一激,竟无法动弹,我只能维持抱着顾星迟的姿势,眼睁睁看着我们往下沉。

        水上仿佛响起刀剑相交的声音。

        感官逐渐麻木,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手脚冰冷的从噩梦中醒来,已是第二日中午。

        瞎老头正在门口熬药,我掀开被子起身往屋外跑,被他一把拦住。

        “顾星迟呢?”我急急问。

        瞎老头哼了一声,扫了眼地面,“隔壁屋,穿上鞋带你去见他。”

        我胡乱套上鞋子冲出去,就见顾星迟躺在榻上,飞白在他身旁喂药。

        顾星迟上身缠满了绷带,胸口处隐隐有些血色浸出。

        “他”我迟疑着,竟有些不敢开口问。

        “他可有性命之忧?”

        飞白道:“陈老说,陛下已经熬过了最危险的时候,性命无碍,但不知何时才能醒。”

        我头里发堵,又难受又愧疚。

        顾星迟两次伤重,竟都是为了救我。

        “昨晚是韩锐?”我咬牙道。

        飞白闻言,面色冰冷,“情况比我们想象的严重得多。”

        “伤陛下之人,是业滥。”

        我大惊:“怎么可能?!”

        业滥分明已经死透了!

        瞎老头走进屋,道:“之前我们都想错了,炼制尸人俑的罪魁祸首不是业滥,而是韩锐本人。”

        这句话犹如一个炸雷,炸的我脑中一片空白。

        如果尸人俑是韩锐炼制的,那是不是意味着,他在战败之后的这段时间,又炼制了庞大的尸人俑军队?

        瞎老头神色凝重,“韩锐这次,恐怕不好对付。”

        斥候恰在此时来报:“不好了,听澜国皇帝将会骏县百姓和他手下全部士兵都炼成了尸人俑,会骏、丰源、库班三城六十多万人,已无一名活口……他还放出话来,说要在三日内,灭、灭了扶风。”

        我颤抖着扶着床栏站稳,怒吼道:“他疯了!”

        那可是六十多万条人命!

        飞白握着药碗的骨节泛起青白。

        卫琪一拳打在门框上,“那便战!我卫家军就算战死沙场,也绝不能容忍这种残忍弑杀的魔鬼侵染我国土地!”

        他直接冲出了屋子。

        我看着昏迷不醒的顾星迟,又看了看众人难看脸色,头脑乱糟糟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快到傍晚,下人端上饭菜,我才勉强让自己回神。

        瞎老头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提步走进屋内。

        我夹了一筷子菜,送入嘴中,根本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是机械性地吞咽。

        “丫头,难受就说出来,别憋着。”瞎老头坐在我面前。

        我又夹了一口菜,笑着道:“我很好。”

        极致的情绪反而能使人冷静。

        “你别这样,”瞎老头看着比我还难受。

        我道:“明日会有一场恶战,这场仗打赢的几率微乎其微,今晚卫琪会让人疏散百姓,您也一起出城吧。这段时间,有赖陈老照顾,夙契铭记于心。”

        瞎老头沉默许久,道:“你要留下?”

        我点头。

        他急道:“你明知留下便是死,你不是最惜命吗?为什么不走?”

        是啊,我为什么不走呢?

        我也在心里问自己。

        “陈老,有件事我在心里想了许久,却始终没有答案。你说,明明已经改变了这么多,明明一切已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为什么依旧会有这么多无辜的生命死亡呢?”

        “为什么我以为自己改变了既定的一切,却发现连最在意的人都保护不了,甚至我的存在,反而造成了更多无谓的牺牲。”

        “我的出现,可能就是个错误。”

        我蒙住眼睛,无声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再抬眼,瞎老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郑重神色看着我。

        “丫头,这不是你的错,”他说,“你改变了我,改变了顾星迟,你一直尽力让身边的人活得更好,你没有错,错是这天意……命运弄人,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办法改变这一切。”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却无人能看到那一线生机。

        半晌后,我道:“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瞎老头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大声喝道:“不行!”

        我道:“可这是唯一的办法,陈老,如果一切因我而起,理应由我结束。”

        瞎老头道:“丫头,我知道你想救人,但你应该明白,世间万物皆有平衡,你想救扶风士兵,让他们活下来,可扶风士兵活着,就会屠戮更多的听澜士兵,最终结果都是那么多人死亡,这个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明白……你懂吗?人是斗不过天的。你的牺牲,看似伟大,其实不过是把一群人的死亡转嫁到另一群人身上,这难道是你想看到的结果?”

        我摇头道:“不对。”

        瞎老头愣了愣。

        我叹了口气。

        “我可以让扶风士兵活着,也可以让这场战争停下,让尸人俑从世界上彻底消失,不会有其他人牺牲。”

        瞎老头道:“你做不到,除非……”

        我扯着嘴角,“以一人换万人。我想了很久——如果一个人的死,能让更多人得到救赎,那么她的死,就是正确的。”

        ……

        不知过了多久,瞎老头离开了,我看向书架前的桌案,那里原本放着一个木匣,如今却消失无踪。

        漫漫长夜,不过弹指,启明星升起,迎接北望城的,是一场死战。

        顾星迟还未醒,飞白已于昨晚将他连夜送出城。

        还好他此时尚在昏迷,否则定要坚持留下,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番争吵。

        我轻道一句:“抱歉”,心中有些淡淡的遗憾。

        若是当时能早些把玉佩接过来多好,至少还能留个念想。

        望不到尽头的尸人俑已经将城四壁围堵得水泄不通,让人看不到尽头。

        卫琪举着卫家军军旗,一身红衣站在最前方,旗帜猛然向前,硬生生在尸人俑潮中劈出了一条路。

        那个被地震吓得哆嗦的羸弱少年,也终究成长成了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卫家军各个以一当十,但依旧很快淹没在尸人俑中。数量差距过于太悬殊,战败是早晚的事。

        那甚至不能被称作战争,简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眼前的人间炼狱让人害怕,可我不敢眨眼,我怕一眨眼的功夫,又会有生命骤然消逝。

        一个年轻的战士被尸人俑掏中心口。

        一个瘦高个士兵被尸人俑围攻,顷刻分食成白骨。

        还有许多人跌在地上,在看不见的地方被踏成肉泥

        飞白快步走到我身侧,道:“请国师速速撤离。”

        “我不走。”我平静道。

        飞白道:“陛下绝不会让您留在城中。”

        我轻笑,“在不在城中又有何分别呢,若是拦不住这些尸人佣,迟早有一天他们会踏平整个扶风。”

        飞白抿唇,“得罪了。”

        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将我架起。

        “松手。”

        飞白沉默。

        “飞白,你让他们放开我。”

        飞白对那两人道:“速速护送国师离去。”

        藏在袖中的匕首轻旋,轻松割开指尖,眼前白光倏忽闪过。

        我挣脱那两名侍卫的钳制,静静朝着城墙最高的一处平台走去。

        飞白等人想要阻拦,靠近我的那一瞬,便被一道白光阻拦。

        周遭厮杀声震天,我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但不知怎的,一步步走上去,心头竟无比宁静。

        瞎老头、卫琪、飞白、其瑾,甚至是那些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一张张脸庞自脑海中闪过,我心中顿时迸发出一种强大的信念,那一瞬间,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

        瞎老头昨晚拿走的国宝,但他估计没料到,里面的灵气早已被我悉数取出。

        他大概会气得吹胡子瞪眼吧,我轻笑一声,再走几步,整个人踏上高台,脑海中画面最终定格在顾星迟脸上。

        顾星迟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眉眼满含笑意,风姿矜贵无双。

        我忽然想到他那天的话。他说我拯救了他,可他又何尝不是我的救赎呢?

        顾星迟啊,这一次,我不要你当亡国之君,也不强迫你当什么盛世明主,你怎样活都好。

        我只要你活着。

        玄色披风散落在地,披风里是一袭庄严繁复的道袍,这衣服我只在国师就任典礼上穿过一次,之后一直被精心收着,如今再穿,恍如隔世。

        雪白的袖袍在漫天狼烟中尤为刺目,晃得我眼睛生疼。

        我将匕首对准自己心脏,狠狠挥下,一阵剧痛过后,鲜血喷涌而出。

        “韩锐,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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