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二十章水色危旌2
水下光线愈暗，头顶便是千帆齐张、旌旗蔽日的敌船。在这众多船只中，到底哪艘才是荀瞻濠的旗舰？
云宜在船底往来穿梭。百千战船，叫她如入迷阵。她暗记前行的距离和拐折的方向，水波涌在耳边，似有各种喧嚷之响。她在船与船的空隙间冒险上潜，头顶的光亮愈来愈强。
她很想浮出水面看一看周遭情况，哪怕上去透一口气也好，她已经在水下待得太久了。可她知道一旦被人发现，立时就会有刀枪剑戟、万箭穿身的危险。她停住身形，犹豫着该如何是好。
隐隐似有人声，她凝神细听，恰如魔音入耳，轰开天灵。
云宜心头狂跳，一个岔气，似游鱼般吐出两个气泡。她稳住心神，贴着船壁小心翼翼继续上潜了些，听那颇是熟悉的声音道：“把他们的船都给本王击沉，打赢这一仗，赣王府里的金银珠宝都是你们的！”
她打心底厌恶那个声音，此时却如闻天籁。没错，是荀瞻濠的声音。虽然不能明确他在哪条船上，但在此附近确凿无疑。
云宜一颗心仿佛要咚咚跳出胸腔。她伸手去摸系在腰间的铁匣，紧张地回想匣中之物的使用方法，一旦浮出水面，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出信号弹。
她从铁匣里取出一个小筒，紧紧握在手中，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以一个最轻巧的姿势探出水面，迅速去拧壳上的栓柄，做好了手里的东西一飞冲天的准备。可她用尽全力左右旋合，那小筒竟无半点动静。
不知是没掌握要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云宜急得魂灵出窍。
就在她愣神的片刻，船上已有人一声喊叫，数十枝铁箭齐齐向她射来。云宜疾速下沉，慌乱间握在手里的东西不知掉在了何处。
铁箭带着劲风射入水中，有几枝堪堪和她擦身而过。她以最快的速度急潜而下，几乎潜至水底，才渐渐稳住心神，伸手探触，腰间铁匣还在。
匣子里还有一枚信号弹，接下去该怎么办？她急速思考。
自然再度浮出水面更是危险，而且剩下的这一枚，若是也像刚才那样打不出去……
简直不敢想象。前所未有的紧张、恐惧和绝望牢牢攫住了她。
但已然来到此地，又误打误撞得了荀瞻濠的踪迹，就此放弃，她决不甘心。
一瞬间，云宜脑中千思百念，影像纷呈。叛军不灭，不知还会有多少人离乡背井，颠沛流离，生死如寄。擒贼擒王，这是最小的代价和最好的机会。
还有一次机会，她总要尽力一试。哪怕用自己的性命，赴这一场豪赌。
刚才浮出水面之时，她只顾紧张地打信号弹，忘了好好吸一口气。不管怎么样，她总得上去换口气。横竖都如此，豁出去了。
她刹那平静，取出最后一个小筒，松了系在腰间的绳子，将空了的铁匣扔下，慢慢上潜。
原来露头的地方一定已被严防死守，她不能在那里现身。但距离过远，定位又不准确。
云宜绕过大概三五条船的光景，向头顶的明亮游去。
这是最后的机会。她浮出水面后，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打出最后一个信号弹，还要尽量呼吸。
头顶的光亮愈见鲜明，她几乎已能隐隐看到林立的船杆和张举的风帆。她闭上眼，宁神静气。
此际，她要心无旁骛，杂念不起。
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要感觉，世界空灵，仿佛只余她一人……
她猛然一跃浮出水面，几乎是在同时拼尽全力拉下栓柄左右旋合，然后深吸了两大口气。
云宜再次没入水中的时候，听得一声尖锐的呼啸迅速远去。
鄱阳湖上，两军激战愈酣。荀瞻濠的舰队出动了更多的船只，对官兵渐有包围之势。
还是低估了叛军水师的实力，荀予佑想。若继续硬拼，伤亡必定惨重。如果鸣金收兵，士气又将馁损。平叛不成反受其败，则敌氛更炽，贼势益甚。若荀瞻濠再度出击南京，便更加难以阻拦。
但湖上形势令他不得不当机立断，再这样打下去，自己的战船就有全部覆没的可能。
他才道“传令”，忽听远处破空一声锐响，随即一道红色烟雾直窜云霄，轰然四散，如火花璀璨。
信号弹，居然是信号弹！荀予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真的找到了叛军旗舰，还是一个错发的信号？他迅速思考判断。
也罢，就赌这一把。他暗自咬牙：“传令，各船上膛炮弹都给我往那里轰！”
须臾，震天动地的轰鸣排山倒海，连绵不断。火炮击断敌舰的桅杆，烧着了船上的风帆。烈焰熊熊，噼啪作响。
荀瞻濠的水师因为战舰众多，各船挨得紧密，又加风挟火势，故而中弹燃烧的船只略倾覆，便带着旁侧的战船一起燃烧起来，不多时阵脚已是大乱。
荀予佑拿起瞭望镜观察对方阵势，果断再命：“各船火急并进，把剩下的炮弹都打过去。”
几次交战，用的都是小型火器，今天那些大型火炮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炮声隆隆，士气激长，官兵将士个个奋勇向前。
“快看，那是什么？”有兵士指着远处的湖面大喊。
荀予佑闻声而视，只见远处烟波浩渺的水面似有一物上下沉浮。他拿起瞭望镜，竟是一个人。再细看，手中的瞭望镜差点掉落在地。
那个身影在水中上下起伏，仿佛随时要被滚滚波涛淹没吞噬。
荀予佑扔了瞭望镜去解身上的甲衣，立时有亲卫上前阻拦。他不顾阻拦卸了盔甲，扔下一句“你们全速前来接应”，纵身跃入湖中。
云宜没看见满天烟雾似鲜花盛开，却听到了头顶的炮声如地动山摇。
她凭着记忆原路回游，等她再一次不得不浮出水面透一口气之时，身后的战船已是一片火海。
许是在水中潜游太久，亦或许之前的一场大病终究伤了元气，她猛然探出水面的时候，只觉头晕眼花，泛起阵阵恶心。心口越来越憋闷，她知道自己的体力已到极限。
她勉力又向前游了一会儿，但觉水中阻力更增，举手投足愈发艰难。她停下休息片刻，只闭眼一个晃神，人就往下沉去。水浪迎面击来，她一瞬清醒，粗喘了一口气，却被湖水呛得咳了几声。
这不是好兆头，自从她学会游水，就没被水呛过。虽然这让她陡然脱离昏沉，可不一会儿视野便模糊起来。仿佛有什么力量拖住了她的双脚往下拉扯，她拼力想挥一挥手臂，只觉沉重难起。
她忽而心生恐惧，只怕这一次是真的回不去。
她努力使自己漂浮在水上，但她知道这样的努力维持不了多久。一瞬恐惧袭来，她这个极会水的人，面对粼粼波光，竟是心慌意乱。
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没做好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准备。她还没找到云康，没等回薛士桢，荀予佑不知道她偷偷上了船。还有……祈珏，洪都城里的那次相聚，真的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吗？如果他知道了，会不会很伤心呢？
好多话没有说，好多人没有见。可是，也许真的是顾不到等不及了。
眼前又一阵发黑，她的身子倏忽下沉，没入水中。一时阻碍尽除，轻飘飘如御风而行，不知要飞去哪里。
忽然，她扬起的手臂被拉住，腰背间随即被一股力量托举着。迷蒙中，她感觉自己不断向上升腾，光亮刺目，仿佛要去到另一个世界。
她想，她大概是真的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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