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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死亡刻骨


许多人知道,我国平均每天都有两万多名婴儿出生,平均每415秒就有一个婴儿来到这个世界上。但是,很少有人会好奇,平均每天有多少人死亡呢?

        其实数据是近似的,否则一个国家的人口将会失去限制地扩张。生、老、病、死,是万物灵长也不能抵抗的自然法则。

        容川所在的殡仪馆,辖区包括整个市,平均每天会接待30-40位往生者,来自医院、敬老院、工作岗位、还有千家万户。

        往生者的身份也不一而足:病人,健康人,老人,孩子,穷困潦倒的乞丐,家财万贯的企业家……在这个不平等的社会,只有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本周最后的一个大夜值下来,经过容川之手的四位往生者已经全部送往了火葬场。天边微微泛出鱼肚白,容川站在建筑外面,抽烟醒神。

        他是高中刚毕业沾的烟,那时还没有修炼出如今一半的理性和克制,只觉得满腔痛苦无处发泄,烟抽得特别厉害。后来独自来到了新的城市新的学校,他凭着意志戒过一段时间,可工作之后发现,他们这些人,没有烟是不行的。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打开,看到了周常棣的消息:“哥哥早安![太阳]”

        后面跟了一段他在家里喂八哥儿的小视频。

        周常棣那口清亮的西南官话仿佛给这阴沉沉的地方添了一丝活气,好像阳光并非从远处的屋宇之间照来,而是通过了这一方小小的手机,照得他全身暖融。容川看了一遍,没忍住又看了一遍。

        最近没有见面,周常棣总是给他分享这些小日常:姐姐和谢医生出去约会了,菜市场的青椒涨价了,偶然看到路边的花开了……知道容川白天在休息,他也不在意他回不回复,三两句简短又含义隽永的话,容川每天看着,像是在看一本诗集。

        手指轻轻敲下文字:“早安。”

        周常棣回:“快下班了吧?值班辛苦了,回家好好休息哦。”

        容:嗯,你家的八哥儿很活泼。

        周:它这两天掉了几根羽毛,正不高兴呢。

        周:像个山大王似的,不好惹。

        容川微微一笑,掐灭了没抽完的烟。他心想,只要周常棣愿意发,自己可以永远地看下去。

        开学之后周常棣也忙了起来,好在王老师出院了,他身上的担子轻了不少。在办公室里偷闲,给容川发的消息反倒更多了,两个人就周常棣班上学生歪瓜裂枣的语文作文交换了意见,一致认为,他们在高考之前需要增加作文练习。

        容川晚上有空的时候,他们就约到体育场散步,他还带容川去了一次毛毛工作的那家清吧;容川没空的话,会在晚上上班之前回复他的消息,然后对他说晚安和早安。

        这天周常棣抱着作文教案走进教室,底下学生发出一阵贱兮兮的“咦咦咦咦——”

        “干什么?”他推了一下眼镜,皱眉问道。

        刺头儿举手抢答:“报告小周老师,你今天穿的,就像一只开了屏的男孔雀!”

        周常棣心想有这么明显吗?

        还是强装冷静地说:“这个比喻我给你打五十分,要是你在作文中也能发挥得这么好就好了。”

        谁知学生们已经开始了八卦:

        “小周老师,你今天是不是要去约会啊?”猜对了。

        “对象肯定是大美女吧?”不是,是大帅哥。

        “啥时候结婚?记得通知我们,我们就是翘课都得去捧场啊!”还越说越离谱了。

        周常棣让他们闹得有点害臊,耳根都红了,板起脸说道:“少操闲心,作文纸都拿出来,今天写命题的。”

        “啊——”学生们阵阵哀嚎。

        周常棣今天久违地提前出了学校,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去接容川下班。

        殡仪馆门口卖花圈的大爷不知道为啥竟然认识他,看到他就说:“容主任还没走呢,你在这儿等等呗。”

        “哎,那成,谢谢您了。”周常棣坐在了大爷指给他的凳子上。

        这时他看见一辆灵车驶进了殡仪馆,后面跟着的私家车没进停车场,就停在了路边,上面下来了几个陌生的中年女性。

        女人一下车就跪在了地上,捂着脸大声哭泣,同行的几个人连忙去劝去扶,但完全无能为力。她的情绪已经完全崩溃了,似乎想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中嘶喊出来,周常棣看着有些不忍,便走了过去,对她们说:“我正好也要进去,不如一起吧?”

        他帮忙把那位女性搀扶起来,她的体重沉甸甸地压在周常棣的胳膊上,还在呜呜咽咽地哭着。

        周常棣上一次走进殡仪馆,也就是三个月之前爷爷葬礼的时候,现在看来却恍如隔世。正中间灰色的主建筑是礼堂,滚动条上播放着今日的往生者的姓名,红色的,有些触目惊心的悲凉。

        他不知道容川在哪里,扶着的阿姨也实在不能抛下,只好无奈地混进了一个陌生人的亲属队伍。

        这些亲属似乎都是外地人,场面乱哄哄的,有的在哭,有的在交谈,说的方言他听不太懂。去世的人是个青年男子,周常棣和他素不相识,但仅仅是处在这个环境里,就感受到一种极端的压抑,仿佛被人用力扼住了喉咙,喘不过气来。

        他看见了容川,男人从礼堂后方的门里面走出来,表情还是那么平静,找到一个瘦高的黑衣女子商讨事宜。周常棣搀着的阿姨突然挣脱了他,一边大声哭喊,向容川那边冲了过去。

        她抓住容川的手臂,“扑通”跪了下来,高声哭求着什么。那个黑衣女子去扶她,被她粗暴地一巴掌掀开。容川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他躬着身,表情凝重地开口安抚。

        他只说了几句,那位阿姨竟然奇迹般地冷静了下来。

        她握住了黑衣女子的手,颤抖着站起。

        容川转身回去时,周常棣没有错过那位黑衣女子对他投去了复杂的目光。

        周常棣在葬礼开始前离开了礼堂,回到殡仪馆大门,给容川发了消息:“哥哥,工作辛苦了,我在门口等你下班。”

        过了足足一个小时容川才出来,难得看得出些焦急的模样。

        周常棣向他迎上去:“哥哥。”

        “抱歉,等很久了吧?”容川说,“今天有点情况,加班了,刚看见你消息。”

        “没关系,是我自己要来的。而且我刚才进去找你了,看见你在安慰家属。”

        容川叹了口气:“这种地方,能别进就别进。”

        周常棣问:“刚才,你跟那个阿姨说什么了?我看她一下子就冷静了。”

        容川下意识地扯了扯自己手套的边沿,把它们拉得更高一点,问他:“你也看见那个瘦高的姑娘吧?”

        “嗯。”

        “你说的阿姨是她的亲生母亲,往生者是她母亲再婚后生的弟弟。”容川说,“往生者出了车祸,没抢救过来。”

        周常棣怔怔地听着,容川却没有再往下说。

        他抖落出一根烟,问周常棣:“可以吗?”

        这是他第一次在周常棣面前抽烟。周常棣只是有些意外,他的父母和朋友都不抽烟,但爷爷是老烟枪,他摇摇头,表示不怎么介意。

        容川获得首肯之后便取出一根烟衔住,动作不紧不慢,他点烟甚至用不着弓腰驼背,周常棣还没来得及看清,烟头就燃起了一簇猩红的焰,仿佛在燃烧蚕食着什么。容川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接着吐出云雾,行云流水般的流畅。

        周常棣觉得自己简直疯了,他一向认为抽烟不好,可又发现容川抽烟的样子如此迷人。

        但哥哥不适合这个样子——眉心浅浅地拧着,似乎有种郁结无论如何都散不开——他能感觉到容川现在的情绪,真的糟糕到了极点。

        容川抽了一口就把烟拿在手里,说:“车祸造成往生者面部受损严重,她刚才求我给她的孩子化妆遮住,至少让他体面地走。”

        周常棣回忆起那位阿姨的模样,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一股如山如海的悲伤攫住了,他一个旁观者尚且如此,何况直面那些东西的容川呢?

        容川观察他的表情,突兀地换了话题:“现在的人们忌讳殡仪馆,往往不是因为鬼神之论,而是因为这个地方,本身就是痛苦和悲伤的聚集地。”

        周常棣抬头跟容川对视,听见他说:“你还要听下去吗?这些事本来与你无关。”

        不要在自己那么难过的时候考虑我啊……周常棣正色道:“哥哥,告诉我,这些事跟你有关吗?”

        容川愣了一愣:“职责所在,自然有关。”

        “那么,怎么能说是与我无关呢?”周常棣认真地看着他。

        猝不及防,容川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沉默一会儿才说:“那个姑娘告诉我,弟弟是应了她的要求给她送饭,才在半路出了车祸。她的母亲……有些怪罪她。”

        容川在这一行干了九年,什么样的悲剧没有见过?若非这件事与他自己的经历太像,一样是无意造成的后果,一样是瞬间翻脸的母亲……他也绝不至于控制不住,在周常棣面前靠抽烟来发泄。

        “我只对那个母亲说了一句话。”容川手里的烟燃尽,烟灰弄脏了他的白色手套,他却好像没有觉察,“她是你现在仅剩的亲人了,好好珍惜她。”不要像我的母亲和我一样。

        容川的弟弟去世之后,他没有回家,四处借住,他的母亲也没有来找他。到现在为止,母亲并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哪怕是去年在父亲的墓地打了照面。上次在周家告诉周妈妈的,不过是个善意的谎言,亦或是容川自己的幻想。

        周常棣的心脏狠狠地抽痛了一下,很想拥抱他,却没敢真抱上去,轻轻拉住他的衣角,说:“我觉得……你真的很了不起。”

        容川勉强地笑了:“没什么了不起,只是把死亡刻进了骨子里,知道自己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罢了。”

        何止啊,哥哥,你是把死亡和温柔一起刻进了骨子里,对每个人都无私地给予同理心和尊重。真的……太温柔了啊。

        可是你自己就一点都不痛吗?一个人、一颗心,怎么可能承受得住这么多的悲伤呢?

        周常棣的眼眶红了,他说:“哥哥,你有没有发现,你戴手套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了?”

        容川微微一怔。确实……他以前只在相亲的时候戴手套,后来是为了不碰到周常棣,到现在,他连自己的日常生活中都会一直戴着了。

        “能摘下来吗?”周常棣担忧地看着他,“不强求你接触我,只要摘下来就好了。”

        容川把烟扔进垃圾桶,手指扣住手套的上边缘,微微用力往下拉——可又像无形中有股力量,在阻止他这样做。

        他失败了。

        这不是一个太好的征兆,“手套”这个意象往往意味着隔绝,他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离不开手套,恐怕是心理上出了问题。

        周常棣很照顾他的心情:“哥哥,我最近工作压力好大,陪我去找谢云聊聊吧,我在他那里免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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