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离开
“大人……”宋凌玉胡乱擦了擦眼睛，仿佛忽然回过神来，不想让顾明瞳看到自己狼狈。
顾明瞳攥住他的手，放下他皱巴巴的袖子。
而后温柔、坚定地拭去了宋凌玉脸颊上的湿润。
顾明瞳的手指温热柔软，明明是自顾自地做着动作，却一点也不粗暴。
这让宋凌玉甚至产生了一种他真的爱护自己，而自己真心实意在哭的错觉。
可他并不悲伤。
那种被爱重而心房突然坍塌一小块的感觉从何如来。
宋凌玉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小声道：“大人，我没有事。我这就去给您买最新鲜的食材。”
顾明瞳拍拍他肩膀，道：“今天不用再为我忙了。”而后他转向宋氏，把看起来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宋凌玉护在了身后。
宋氏不知所措地站在屋内，心跳快得像在打鼓。
她忍不住带着恐慌和茫然地看了看宋凌玉，但却在触及宋凌玉冷厉的目光时怯怯缩了回去。
宋氏也不敢看这位英俊温和好像没有脾气的修士大人，只好把头深深地、谦卑地低了下去。
顾明瞳深吸了一口气，道：“刚才在屋里的话，我全都听见了。”
论被人说坏话时正在当场听个正着是什么体验。
宋氏面对顾明瞳，全无刚才顾明瞳听到她对宋凌玉的那股“威风”劲儿，只吓得慌忙要跪下去，口中嗫嚅着：“大人，小人不是……”
顾明瞳看她这副欺软怕硬的姿态只想做呕，也不愿再听她支支吾吾地为自己开脱。
他施了法术将宋氏托起，顾明瞳也不愿让宋凌玉看到自己敬重的母亲在他一个未来师父面前下跪。
顾明瞳道：“不必解释了，我敬你是宋凌玉的母亲，带大他不容易。可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背地里竟然是这样对待宋凌玉的。”
“我原本想着你们孤儿寡母守着一份祖业不容易，虽只是萍水相逢，也愿意举手之劳，稍稍帮扶。”
“但这是因为宋凌玉是个好孩子，他明明聪明努力孝顺，可却被你打压得忧郁敏感。”
“这样的好孩子你要是不愿好好对待，不如跟着我去苦修，也比变成你巴结权贵的工具要好。”
顾明瞳不紧不慢地说着，明明语气并不严厉，可内容却字字诛心。
宋氏出嫁前虽在家里毫无话语权，但毕竟生得美貌，性格又谦卑，也算是得父兄喜爱。
等到了宋家，宋父对她也是百般照顾。
哪怕是宋父去世了，生活的疾风暴雨也从未真正打到她身上过，天塌了，还有宋凌玉扛着。
也就是说，她还从没因为“德行有亏”而被人如此严厉地训斥过。
顾明瞳的话语像刀子一样，把宋氏的心割得七零八落。
她忍不住流着眼泪哆哆嗦嗦道：“大人，是我做的不对，可我的孩子，我怎么能不疼呢……”
更多的，她却说不出口了，只翻来覆去说着自己并不是不爱宋凌玉。
宋凌玉沉默看着宋氏瘫在地上流泪。
她第一次这样的时候，宋凌玉走上前抓住她袖子安慰她以后还有自己。
她第二次这样的时候，宋凌玉扛起了宋氏馄饨铺的重担。
她第三次这样的时候，他拿刀吓退了夜里翻进他家里想玷污宋氏的无赖。
第四次……第五次……
宋凌玉已经数不清她有过多少次极尽软弱的哭泣。
一开始，他觉得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相互依靠。
后来，他觉得天地间只有自己可以依靠。
再后来，他对哭哭啼啼的宋氏感到无比厌烦。
直到今日，他的心已经变得发干发硬，不再对她的眼泪有一丝动容。
爱又如何？恨又如何？
他最想听到的话，不是她说爱他，而是从顾明瞳口中听到的那句“不如跟我去苦修”。
那就是他试探修士的能力上限，根据顾明瞳的性格，和他习惯来的时间与他轻盈的脚步声，苦心计划，为顾明瞳量身定制一场演出的意义所在。
天高海阔，馄饨铺外还有大天地，他的根不在被捆缚的此处，而在他方。
而顾明瞳这里，虽然说了很多重话，还说什么这样的好孩子交给你打压不如跟着我修炼，但其实他也想看看宋氏的态度，以及宋凌玉的态度。
他知道宋凌玉对修仙存在向往，平时也非常努力。
但是离开自己的家和爱重的母亲，应该还是难以抉择吧。
可顾明瞳没想到，都这种关头了，宋氏讲话还是颠三倒四不清不楚的，没有一句实质性的话语。
转头看看宋凌玉，正在怔怔流泪，像是因为伤心过度，而失神绝望。
顾明瞳问他：“你是个好孩子，可愿意跟我走？一定要想清楚。此去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话别之日，哪有归期。世上有太多没有告别的离别，但顾明瞳想给宋凌玉选择权。
顾明瞳已给了承诺，宋凌玉知道此刻不能太心急，否则就不完美了。
所以，他做出一副明明被宋氏伤透了心又非常想跟着顾明瞳去修仙，但因为担心宋氏所以还是犹豫不决的姿态，软软道：“多谢大人，请让我再花些时间想一想，好吗？明日我会给您答复。”
这样就完美了。
宋凌玉冷冷想着。
顾明瞳哪知道他的心理活动如此黑暗，也不知道还有人这么能演，闻言更觉得宋凌玉有情有义，并不认为他优柔寡断。
他应声：“自然可以，你也该多和你母亲聊聊，我今日就不打扰你们了。明日我会在码头等你，你若是早晨来了，我就带你走，也帮你安排好身后事。你若是不来，我耽误许久，也该出发了。”
顾明瞳像第一天走时那样瞬间就消失了。
宋凌玉仍在原地凝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只是眼泪早就不流了。
眼泪干了，盐分却留在脸上，涩涩的，有些刺痛。
过了很久，他低头看了看还坐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宋氏。宋氏见宋凌玉终于肯将目光投向自己，好似瞬间又有了主心骨，连忙爬过去，抓住了宋凌玉的脚腕。
她没有言语，可目光中却充满希求。
从来就不是他被母亲抛弃，而是他决定抛弃母亲。
宋凌玉直到此刻其实心里还在想，如果她能站起来，好好擦掉眼泪。
如果她能对自己说，她不会永远以谦卑的姿态，祈求他的垂怜。
如果她能坚强一点，就一点点。
那他可能都会觉得跟她在一起生活还是有些希望的，至少天塌了，不会只有自己扛。
他可能就会动摇，也许就不再这么决绝地要离开。
可惜，从来没有如果。
顾明瞳一夜没睡，想着宋凌玉如果来，他该如何帮他处理身后事。如果宋凌玉不来，他该怎么离开。
码头很早就开始人来人往。做苦力的力夫，挑担子的小贩，卖廉价早点的妇女。
船只往来不停不歇，一片吵吵嚷嚷。
顾明瞳从天黑等到黎明，从黎明等到大亮，从大亮等到日上三竿。
他心想，宋凌玉可能不会来了。
这也在顾明瞳意料之中，毕竟舍不得也很正常。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说走就走。
他正感到惋惜的时候，码头那边一个少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跑什么啊，找死啊。”力夫被少年撞了个趔趄，粗俗地骂嚷着。
少年全然不顾，乳燕投怀般扑向那个在码头格格不入站着，仿佛在车马喧嚣中隔绝出一片静谧的青年怀里。
“大……大人……”
宋凌玉喘着气，紧紧抱住顾明瞳，连带着顾明瞳的身体都在震颤。
宋凌玉道：“我想好了，大人，我想跟着您去修仙。我母亲和馄饨铺那边，我会托付给族老。看在馄饨铺的面上，她不会被亏待的。若是以后有好人家，也可再嫁。”
宋凌玉说出好像思考了一天，才想清楚的话。
说完，他满怀期待地看着顾明瞳，又道：“可以吗大人？我想每天都给大人做饭，让大人吃好喝好。”
顾明瞳觉得少年又可爱又可怜。他还想着怎么帮他处理事情，没想到这个少年已经自己把事情安排妥当。
该说他自立好，还是不信任自己好。
信任感这种东西，以后就能慢慢建立了。他会让这个少年知道，有困难时可以放心依赖别人。
顾明瞳揉了揉他脑袋：“跟着我去修炼，可不是要做饭，虽也有以厨为道的例子，但毕竟不是主流。”
“修炼不是为了讨好任何人，而是为了追求自己的道，你可明白？”顾明瞳真怕他这个付出型的性子影响道心。
宋凌玉问他：“什么是道？”
“道就是你打心底认同，并且用一生去坚持的，最根本的东西。”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道，道不同，但追求道的心是一样的。大道无垠，人只要有心，皆可以成就属于自己的道义。”
宋凌玉点头：“我明白了，大人。”
顾明瞳看他实在乖巧，忍不住笑道：“这还不改口？”
宋凌玉含羞带怯地瞧了顾明瞳一眼，低着头揪着自己的衣袖。半晌，他偏过头软声喊了句。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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