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诘问
放弃一切东西比人们想像的要容易些，困难在于开始。
一旦你放弃了某种你原以为是根本的东西，你就会发现你还可以放弃其他东西，以后又有许多其他东西可以放弃。
这锋利的剑砍入骨肉时，甚至没有一点儿想象中的阻滞。生命是如此之轻，轻到只要肖鹤鸣随手一挥，就会如尘土般了无痕迹地逝去。
不多时，差役们就被肖鹤鸣杀光了。
和大多数法器一样，青叶剑也拥有最基本的自洁功能。砍杀了这么多人，剑刃也没有沾染什么碎肉和血迹，干净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鼻腔里传来的腥气和一地的尸体提醒着肖鹤鸣，他杀人了。
他杀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人已死了，顾明瞳解开了对肖家族众的定身术法。
早被眼前的惊异吓得魂不附体的肖家人大半都瘫在了地上，哆嗦发抖。
肖鹤鸣提着剑，脚步颤抖，有些脱力地朝众人走去。
他满脸是血的样子如地狱恶鬼，众人不顾被被麻绳捆住，纷纷奋力往后爬行，生怕被这尊煞神注意到，一剑夺了性命。
差役当然不是什么好人，可一路走来，他们之中犯下恶事的人也不少。谁知道肖鹤鸣会不会发疯，给自己来上一剑。
弱者在强者刀下瑟瑟发抖，却可以挥刀向更弱者。向来如此，永远如此。
一群后退的人之中，却有一个娇小的身影不顾一切朝肖鹤鸣冲过去。
肖鹤鸣停下脚步，缓缓在她身前站定。
那女孩儿顾不上身躯被往后拽所导致的疼痛，一把抱住了肖鹤鸣的小腿，仰着头，眼里爆发出夺目的光彩，急切道：“大哥哥，大哥哥你带我走。”
肖鹤鸣用剑支住身体，半跪在地上，凝视着这个女孩。
她亦已经瘦得脱相，几乎看不出半分从前在肖家养尊处优的模样了。
他没有言语，只是握着剑柄的手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
女孩儿并不畏惧他恶鬼模样，而是带着全然的信赖，又急切欣喜地喊着他：“大哥哥，大哥哥，带我走。”
肖鹤鸣猛地凑近了她的脸。从如此之近的距离看对方，什么模样也看不清，只觉得一片陌生奇诡，光怪陆离。
他低声开口，像是咬着牙，切着齿，带着万分的迷惘和痛楚：“连琼、肖连琼，”
“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要把肖鹤玲推出去？为什么啊！”
从肖连琼来肖家以来，她印象中，从未见过肖鹤鸣如此失态过。
肖连琼万分不解：“大哥哥，你要因为那件事把我抛下吗？”
“那时不是她，就是我和鹤淑妹妹啊！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和鹤淑被糟蹋吗？”
肖连琼大声喊着，不可置信的语气里多了绝望和心碎。
“肖鹤淑可是你的同胞亲妹啊！自我来到肖家起，我就也把她当成我的亲妹妹一样疼爱珍重。我为了保护她，把肖鹤玲推出去，我有什么错？大哥哥，你说我有什么错？”
“可……他们从来没想过放过鹤淑。”肖鹤鸣惨然一笑。
肖鹤淑是肖家嫡系长女，从前千娇百宠长大的女孩，却成了流放途中差役们的重点关注对象。
肖连琼也笑了，笑得浑身颤抖，满脸是泪：“那又如何呢？又如何呢？我又岂不知道他们是一群怎样的畜生？知道又如何呢？我做不到只是看着，我做不到。”
“她肖鹤玲算个什么东西，能护鹤淑一次代她受辱，是她那条贱命的福气。”
不远处的肖陈氏听到肖连琼的话，仇恨的目光几乎要将她的身体洞穿。
她的确为妾，肖鹤玲也的确是妾生子，可那是她唯一的女儿、是她的全部啊！
说什么贱命一条，肖连琼恐怕是疯了。
肖连琼没见过肖鹤鸣失态，肖鹤鸣也从没见过她这番模样。
印象里的肖连琼总是处处妥帖可心，知书达理，虽没有太多存在感，却能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很得母亲的喜爱，和鹤淑关系也极好。
她二人虽然以肖连琼为长，但其实年纪相仿，结果肖鹤淑烂漫可爱，肖连琼却成熟可靠。
为何会这样呢？
像憋了太久，肖连琼并不希求肖鹤鸣的答案，情绪激动地说着：“我八岁来肖家，幸得姨母的爱怜，留在肖家同鹤淑作伴，姨母还帮我改了名字。可我没有一刻忘记过，我不姓肖，我不姓肖。”
“我不是鹤淑，我从未得到过亲生父母的疼爱，我不是他们的掌上明珠。如果没有姨母，就没有现在的我。”
“我在肖家谨小慎微，处处小心，从不与鹤淑争执，凡事都疼她让她。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姐姐，我只是姨母看着可怜随手养来陪鹤淑解闷逗趣儿的下人。”
“我从没把自己当成主子过，我知道我不是，我也不配。”
“大哥哥，我没有办法，也想不到办法。我只是想继续保护鹤淑，我只是想继续保全我这条来之不易的贱命，我有错吗？你说，我有错吗？”
诘问之语一声比一声高，最后，肖连琼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她很少哭，上一次哭泣，还是肖家接到圣旨，说他们通敌叛国，要被清算的那天。
谁都可以轻贱她，谁都可以鄙视她，她都不在乎。哪怕是听到仆人婢女背后嚼她舌根，说她是乡下来的村女，出身粗鄙低下，不配做肖家的小主子。
这些她都不在意，一笑了之罢了。
可为什么是大哥哥，为什么是肖鹤鸣呢？
他难道没有一刻发现过，在肖鹤淑胡闹着要学刀剑，而他宠爱纵容说好的时候，自己立在一旁那羡慕的眼神吗？
他难道没有一刻发现过，每一次偶然遇到他，规矩行礼，温柔喊他兄长时，自己那克制小心的喜悦吗？
他难道没有一刻意识到过，自己也陪伴他这么多年，也是他名义上的妹妹吗？
肖连琼终于清醒了，慢慢松开了抱住肖鹤鸣的手。
已经是很逾矩了。
就不要再期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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