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解脱

第二天一早，天色蒙蒙亮，差役就驱使着陷入沉眠的罪人们起来继续赶路。

        这时候好歹凉快些，若能多走些路，午间太晒时就能多少歇会儿。

        一夜就死了三人。多日磋磨，原本数百人的队伍也只剩下几十个了。

        想活着，可生路又在哪里？

        连那一张张原本鲜活的脸庞，都好像渐渐模糊了。

        记忆里，几乎只剩下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受尽屈辱惨死的模样。

        如何……不恨。

        可又要去恨谁？

        恨喜怒无常、担忧皇位坐不稳便突然发作的天子吗？

        恨粗鄙丑恶、奉帝王之令，对他们施以暴行的差役吗？

        还是要去恨遭逢大难便失去世家风度，为了一口吃的能互相殴打起来的族人呢？

        亦或者，他该恨这老天，恨这暑热太酷厉，让人意志崩溃？

        反反复复的情绪折磨着肖鹤鸣。一时如坠地狱，死志已生；一时挣扎过来，又忍着痛苦前行。

        如果真的有天道，那这一切……总该有个解脱。

        或许人世间有些痛苦，只能活着背负，无法以死解脱。

        天又蒙蒙亮起来了，顾明瞳默默拿出一块大大的黑布，用灵力驱使着，将它放在了女子头顶上方的半空中。

        女子身形僵硬，着一身连泥带土的破衣烂衫，头发也肮脏结块，她却浑然不理，不知疲倦、不停不歇地往一个方向走去。

        黑布下的阴影帮她挡住了烈日，她总算没再发出痛苦的嘶嚎，但已经被晒伤的地方却始终无法复原，发红的伤口十分可怖地布满了她裸露的皮肤。

        只有在她僵硬的步伐之间，顾明瞳才能隐约看到她原本的肤色……青白，冰冷，到处都是……尸斑。

        女子已死去多时。

        见着肥遗便躁动不堪的饕餮，面对这死而复生的女子却没有什么反应，甚至在顾明瞳前几日刚找着她的时候，要他赶紧把她解决了。

        顾明瞳是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发现她的。

        长夜暗淡，空气滞闷。

        那女子正手脚并用，在地下刨着土。还好埋她的人也是草草了事，挖的坑极浅，她刨了没一会儿，就从泥里爬了出来。

        顾明瞳与这女子大眼瞪小眼，好长一阵，女子都还无法灵活驱使自己的身体，动作十分僵硬，连走路都老是摔倒。

        她摔得实在是太惨了，顾明瞳顾不上尸体走路的震惊，传出神念，询问她的情况。

        没有回应。

        要不是确认那女子的身形的确是顿了一下，而不是因为肢体僵硬而卡住了，顾明瞳甚至有点不确定自己的神念是不是传送给她了。

        女子虽几步一摔，但仍十分坚定地朝一个方向走着，没有任何和顾明瞳沟通的意思，也没有攻击他的意图。

        顾明瞳就这样跟着女子慢慢走着，及到天亮，那女子忽然痛苦嘶吼，非常脆弱地抱住了自己，在土丘旁的阴影下蜷成一团。

        顾明瞳吓了一跳，连连询问女子是否需要帮助，女子照常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发现等不到太阳落山了，女子不顾自己皮肤溃烂，仍一步三趔地赶着路。

        顾明瞳被她的执着震撼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吸收了肥遗神魂，饕餮能清醒着的时间更长了一点。初见这女子，它便叫嚣着要杀了她。

        等到了第二天，它又醒了一小会儿，看见二人仍鸡同鸭讲毫无瓜葛地呆在一处，便在顾明瞳识海里疯狂跳脚，连连说他没有用，不干正事儿。

        他和这女子无冤无仇，女子也不和他争斗，他无缘无故干什么上去打杀人家。

        没想到顾明瞳话一出，饕餮更无赖了，在识海中打着滚，叫他马上解决她，然后去找些像肥遗这样美味的东西来吃。

        感情是贪吃无度的饕餮，竟然也有挑食的一天，嫌弃这女子难吃。

        顾明瞳被它搞得头痛欲裂，没有脾气的人脾气也上来了，虽拿它没有办法，却也完全不搭理它。饕餮闹了一阵子，就又睡着了。

        饕餮终于闹够了，顾明瞳松了口气，察觉到女子畏光，便唤出东西帮她遮挡。

        女子并不感念也没有任何表示，顾明瞳也不在意。只是她赶路的速度终于快了些许，让顾明瞳有点好奇她究竟要去哪里。

        就这样一起呆了好几天，女子也没有停下脚步。

        她走过的地方，水分迅速地蒸发着，一路走来，空气越来越干燥。

        可顾明瞳不想阻止她赶路，断人信念，无异于送人去死。

        尽管这女子已经死过一次了。

        他只是跟了她一路。她走过，他便掐诀，从碧云天里唤出储存好的水，沿路走来，洒在干渴的大地上。

        顾明瞳发现，她的速度越来越慢了。

        到最后，她已经走不动了，而是手脚并用，以一种不类人的形象边爬边走。

        画面极度惨然，顾明瞳看不下去了，再一次传音问她有什么要去的地方，他可以带她去。

        他已经做好被这女子再次无视的准备了，可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她竟然停了下来。

        她似乎从刚从土里刨出来时，那种一心一意对外界没有什么反应的状态中逐渐恢复了神智，顾明瞳发觉她的眼神比之前更有光彩了。

        她颤抖着直起身，尝试着张了张嘴，先是只发出了几声奇怪的“嗬嗬”，宛如破风箱一般。接着，经过不断的尝试，她终于对顾明瞳说出了几天以来第一句话。

        她说：“谢谢。”

        不知道是不是被无视久了，顾明瞳竟然有点受宠若惊，连忙客气道：“我并没有做什么，不必道谢。”

        “谢谢。”那女子又说，这下话顺畅了不少。

        她的目光投向顾明瞳身后，顾明瞳也顺着她的视线回望。目之所及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只有一条空荡荡的，他们来时的路。

        女子又看了看自己破烂的双手，她蹲下身，摸了一把脚下的土地。

        原本就干燥无比的地面被她一碰，便像瘟疫蔓延开来一样，周围干枯的杂草灌木竟然寸寸发黑，萎顿地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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