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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旱魃


那女子对着自己的双手,沉默着凝视了许久。

        顾明瞳心有不忍,开口道:“这不是你的错。”

        女子抬头,对他僵硬地笑了笑,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不该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

        刚醒过来时,她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为何死而复生,只记得有什么重要的人还在远方等着自己解救。

        必须立即赶过去。

        可这路多漫长啊,她知道,自己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她已经恢复了神智,记起来自己是谁,记起来自己为何而死,也记起来自己如何死而复生,更加记起来,她在寻找什么。

        如果肖宏远还在的话,想必也不会愿意自己成了这番模样吧。

        她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流逝。如今已要干涸了。

        毒辣的日头严重地损伤了她的身体,令她倍感痛苦。她本该听那人的话,在地底长眠一阵子,休养精力,以待后事。

        可是,对她来说,她又还能有什么后事可言呢。

        父母,亲族,爱人,都已经死去了。

        她是谁?为什么如今还在苟活?她……真的算是在活着吗?

        她宁愿这世上从未有过这样一个形貌丑陋,不人不鬼,肮脏破败的自己。

        她也不愿,让这片土地生灵涂炭。

        或许恨意浓重,在刚醒来时,她明明发现了自己会影响这片大地,却好似没有看见一样,只留存着一个寻人的念头。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的土地又与她何干呢?

        影响便影响了,坏便坏了,她受过的苦,也该返还给这一国之君。

        可……这样做,又和王有什么区别。

        她越来越受到那丝所谓神魂的影响了。原本还只是导致土地干旱,现在却像疫病一样,能让生灵死去。

        她所在的地方,几乎寸草不生。

        她哀求地看向面前的年轻男子,他看起来比自己的孩子略大一些,在她觉得,他的面容仍然稚嫩。

        他和自己一样,也只是被卷入命运洪流的一片树叶罢了。

        “请杀了我吧。”她说。

        顾明瞳有些伤心地握住了她的手。

        女子害怕伤害他,想要抽回,顾明瞳却攥得有些紧。

        顾明瞳白皙温润的手牢牢抓住了她破烂肮脏的手腕。黑气蔓延到顾明瞳的手指上,却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所消解。

        他有灵力护体,并不受女子的影响。

        女子颤抖着。想要拥抱他,却最终也只是抬起另一只手,轻而又轻地触了触顾明瞳的鬓发。

        “我的孩子,如果能好好成长下去,也应当是个像你一样的如玉君子。”她温柔地说。

        女子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她本不想沾靠顾明瞳的身体,但她却再也支撑不住了。

        迷蒙中,她似乎听见自己的一双儿女正笑着喊自己“娘”。

        “娘……在这里。”

        一身青衣、长发盘髻的女子拥住了朝她跑来的儿女。

        她不如顾清潇保养得体,眼角已有细细的纹路,像木的晕轮。时光如棉絮般爬上她的头发,鬓边白丝,镌刻着她在人世间走过的几十载岁月。

        她不再年轻,可她依旧很美。

        女子开始散魂了。阴寒的气息从她身上逸出,朝方圆数里扩散。

        离她最近的顾明瞳最早受到阴气的冲击。这气息浸透了顾明瞳的肢体,让他觉得有些发冷。

        女子的嘴角挂着笑容,似乎正做着一场美梦。

        那是顾明瞳为她施的术法,黄粱梦。

        黄粱梦能为人编织出一场美梦,让人在虚假的美好中得到解脱。

        头顶有云彩集聚,天色渐渐暗了。不知何时,传来一道雷声。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天穹,暴雨倾盆而至,渗进土壤。

        顾明瞳抱着女子无魂的躯壳,无视了脑海中饕餮的叫嚷。

        他又看到了一些久远的画面。

        她曾在尘世上行走,着一身青衣,所到之处河流干涸,土地开裂,生灵涂炭。

        她是上古时代的女旱神,死后复生,一身剧毒。

        她的名字,叫做魃。

        女子被旱魃神魂所依附。她散魂之后,除了上古时代关于女旱神的一些模糊画面,留存在她自己神魂中的记忆,也部分地展现给了顾明瞳。

        这是女子最后时刻的有意为之。

        此生太长,路太崎岖,没有爱人在身侧陪伴,她已走不下去了。

        黄粱一梦,美则美矣,毕竟虚假。闭上眼,幻化出的净是琐碎温情;睁开眼,尘世的解脱却永远不会到来。

        她总还心有所执,期望顾明瞳能替她了结身后事。

        顾明瞳接收完化作旱魃的女子的记忆,便马不停蹄朝西方赶去。

        原来,她是陇国的大贵族,清流世家肖家的当家主母。

        但前不久,门庭矜贵的百年氏族肖家,却被王上忌惮清算,从贵族贬为罪人,九族流徙。

        肖家一脉死的死伤的伤,她作为肖家的重要人物,更是受到了难以想象的折磨和侮辱。

        所以流放没过多久,她就死去了。

        她死前,肖家嫡系只剩下了她的一双儿女,大儿子十六七岁,小女儿十一二岁。她已不在乎什么贵族气节,什么荣华富贵,心心念念只有自己的孩子。

        他承了她的神魂,也承了她的怨执。因此,他必须要将这件事做个了结。

        这妇人已死了多时,记忆也有些混乱,如今不知道押解的队伍走到哪里了。

        也不知道她的一双亲生儿女是否还活着。

        因为有了目的地,顾明瞳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性行走,而是直接拿出飞羽法宝,填了几块下品灵石,驱动它以最快的速度往西方飞行。

        他用了障眼法,凡人们看不到天上有东西飞过去,只会感觉到有阵风吹过。

        行了数百里路,顾明瞳外放的灵识终于察觉到前方有近百人聚集。

        此地荒僻,路上来回的只有赚个辛苦钱的商队,和押解犯人的队伍。

        而商队通常没有这么多人,也不会没有任何货物。

        果不其然,前方的人群并不是什么商队,而是一群被麻绳结着的一串形容枯槁的“人”,和女子记忆里的人群对上了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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