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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镜心引


一触即分。

        顾明瞳在地上滚了一圈,用青叶剑支住了身体。

        头发上,有腥臭咸湿的液体不断滴落,他半身染血。

        身后的巨蛇直挺挺立着,而后轰然倒塌。头颅自七寸身首分离,地面蜿蜒出一道血泊。

        挣扎的肥遗们游行着跑远了,顾明瞳也没有去追。它们已不成气候,也没有继续繁衍出肥遗的能力了。

        他没有清理自己,浑身是血地站在尸体旁边,静静感受着那一丝熟悉的神魂气息逐渐逸散开来。

        那是肥遗的神魂。

        这强大气息的拥有者曾从这片土地里攫取了太多东西,而今它又将这些东西归还到了土地之中。

        站在一旁的顾明瞳也受到了肥遗神魂的滋润,识海里饕餮的身形竟然涨大了一圈。

        他忍住不适,将满地的小肥遗尸体和这头大肥遗的尸体收进了碧云天。至于地上的血水泥块,他掐了个诀搅碎,重新翻进了土壤之中。

        这些大补之物会让这片饱受干旱折磨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大地上再也不会只有光秃秃的植物茎秆了。

        这是顾明瞳第一次直面神降者,也是顾明瞳第一次打败神降者。

        进阶突破时他就已经金丹中期,这一战竟然让他的修为有松动的感觉。和旗鼓相当的对手殊死一搏,那种没有退路必须击杀的信念,让他的心境得到了成长。与此同时,上古异兽的神魂又给他提供了滋养。

        这样看来,境界松动虽出乎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

        但顾明瞳又接着产生了连绵不绝的疑问。

        方才打斗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些非常破碎模糊的画面。

        那个世界,绝对不是如今的修真界。

        那样澎湃狂暴的世界,和随处可见的庞大异兽。

        难道,那些画面是上古世界吗?他见到的饕餮和肥遗,是真实存在过的吗?

        为什么,它们如今都已经不在地上行走,而是在那如此遥远又不知所处的地方?

        万万年以来,沧水大陆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而且,如此久远之事,又怎会有大能记录下来,撰写出传世巨著《山海经》呢?

        人类已载的最早修真者出现的时间也远晚于《山海经》中记载的异兽所生活的上古时代。上古时代和修真时代,隔着相当遥远的时间。

        修真时代之前的很多事,如今的修真者们几乎是完全不清楚的。

        难道这位写书的修士大能,也是很早之前的神降者吗?

        如果他能知道如此之多的东西,那他知不知道神降是什么?神降的尽头又是什么?一切的答案,又是什么?

        顾明瞳接触到的信息还太少,很多疑问,他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宗门那里有什么消息,会不会受到影响。

        多思无益,徒添烦扰。顾明瞳原地休息了会儿,就再次上路了。

        他在跟肥遗的相遇中理解到了什么是神降者之间的感应,可肥遗消散之后,他依然能依稀从远方感受到什么。

        如果那种感应没有错的话,那么陇国,也许存在第二个神降者。

        虚空之境。

        这是一处广大虚无,无边无际的地方,其中生活着已飞升的无数上古异兽。

        虚空之境里什么都没有,可又什么都有。一念可天晴海阔,一念可山川崩裂。

        明知心念所执,皆为无物,在这里生活的异兽们大多依然延续着曾经在尘世中的习惯,幻化出自己喜爱的环境,并栖息于此。

        此时,一头数百丈长的肥遗正静静栖居在土层之下。

        它喜欢土地,喜欢黑暗封闭的空间,喜欢土壤挤压自己那硕大的身躯,喜欢泥土里透出的些微湿气。

        尽管肥遗所到之地一片干旱荒凉,可其实它并不讨厌湿润的土壤。

        忽然,那丝遥远而神秘的联系毫无预料地绷断了。

        肥遗自做着美梦的沉眠中惊醒,失去一缕神魂的感觉如同心脏被挖空了一块,窒息而痛苦。

        可最令它痛苦的还不止于此。它曾喜爱的隐秘地底,遥远尘世的景象,也同消失的神魂一样,彻底消失了。

        一千年……它等了整整一千年。

        尽管那早已经不是它所熟悉的世界了,可一切皆虚无的这里,难道就是它的理想乡吗?

        肥遗愤怒地拱裂了大地,将地面顶出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空洞,土块和碎石散乱地堆在空洞旁边,像是山丘一般庞大。

        要是在沧水大陆,这必将成为奇观。

        一路赶来的饕餮,看到的就是这到处被掏了洞的景象。

        它幻化出的人形虽然在人类中高大无比,但其实连肥遗拱出的一块碎石头大小都不如。掩藏在土堆泥块之间,他的身形一点都不起眼。

        肥遗没有察觉饕餮的到来,它肆无忌惮地发泄着自己的愤怒,毫不在意本来完美的栖居之地已经狼藉一片。

        饕餮差点被肥遗给撞飞,它翻了个跟斗,顺势踏上肥遗的身体,抖了抖毛,现出本相。

        起初,肥遗还以为身上只是多了个小土块,并没有在意。直到饕餮化作本体,那巨大沉重的身躯像踩在地上一样踩在它身上时,它才发现这头瘟神来了。

        它猛一甩尾,想把它甩下去。

        没想到这饕餮沉重又皮实,它愣是没甩动。

        它气极,要是平时遇到饕餮没事干来找骂,它连理都不想理,只会趁他张嘴之前赶紧跑路。

        打不打得过倒另说,关键是它实在是太烦了,被它缠上,准没好事。

        可今天,这头肥遗恰好因为神降者死亡的事心情恶劣,而神念断掉之前传来的最后感受里,还包括着那该死的可恶的熟悉的——这头饕餮的气息!

        新仇旧恨,这只肥遗直接发了疯了。

        它没有再甩动身体,而是直接盘曲起来,两条尾巴一起把饕餮给缠住了。

        饕餮本来只是想缠缠肥遗犯犯贱,不是想被肥遗以这种方式缠住!

        瞬间,它也发疯了,骨子里贪婪好斗的本能被激发出来,它张开巨口,朝肥遗身上咬去。

        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味道,什么味道都没有!

        就像对黑暗和土地的渴望影响着肥遗一样,永恒饥饿得不到满足的痛苦亦无时无刻不折磨着饕餮。

        两头巨兽发泄着,搏斗着,不停互相撕咬。

        虚空之境的其他生物也听到了这翻天覆地的动静,有些被激发出凶性互相斗狠,有些怕被波及的不由得离远了些。

        还有一些早已失去梦想,呆在原地懒洋洋的,没有什么反应。

        虚空之境经常上演这种事情,大家都习惯了。

        “心无杂念,圆融通达之人走过,如穿过无物。”

        “心有所执,魔障丛生之人走过,则会陷入梦魇。”

        “你真的要走吗?”

        炼造司内间,司长岳历例行公事地询问着肖鹤鸣。

        被询问的青年看着面前的法宝镜心引,它外方内圆,中间的圆度比一人略高些,且完全是透明的,能看得见大门外光亮的天色。

        简直就像完全放了个框在房间里似的。

        “我确定。”肖鹤鸣冷静地说。

        镜心引,能引出修士的执著与不甘。

        只有念头通达,重新归衡,才能有进阶的机会。否则,囿于心魔,冲击金丹只会一次次失败。

        岳历无精打采:“你可以走过去了,万一有事,我会强行叫醒你。”

        走过梦魇,自然可以除去心魔。走不过梦魇,就会陷入更大的痛苦里。

        肖鹤鸣走得缓慢,他……知道自己修炼中的杂念在哪。

        他一步一步朝镜心引走去,看得岳历摇了摇头。

        谁人不畏惧面对自己的内心呢?来这里求用镜心引的弟子,大多都同他一样,犹豫迟疑。

        当他走过方框之间,一种莫名的阻力阻止了他前进。

        下一秒,透明的颜色变得扭曲发黑,如无底漩涡般让他跌落进去。

        肖鹤鸣,在这面无镜面的镜心引中,被鉴照出了内心。

        遥遥一望,那着浅蓝色法衣的男人正微笑看他。

        法衣的颜色比他略深一些,款式十分类似。

        “鹤鸣。”男人温柔开口。

        肖鹤鸣受到蛊惑般,迈步前去。

        地面干枯发裂,连杂草都萎靡不堪,空气干燥,灰尘满天。

        可他心念所执的那个男子却端坐在一方如玉石凳上,同样材质的石桌上摆着一壶凉茶,两个瓷杯。瓷杯上方,一颗繁茂的果树随风飘摇着。

        苍翠,而静好。

        可又混乱,而扭曲。

        “渴了吗?”男人不等他回答,就为他斟上一杯茶。

        怎么会不渴呢?

        他渴得要命啊。

        在自己的心魔里,肖鹤鸣褪去清贵雅致,肆无忌惮地凝视着对方俊秀的容颜。

        那人却没有斥责自己太放肆,也没有再用担忧的眼神隐晦看他。

        男人端起为他斟的茶,茶水太满,水波荡漾,他却没有递至肖鹤鸣的唇边,而是自己满满喝了一口。

        “师父……”肖鹤鸣滚了滚喉咙,盯着他潋滟的唇。

        师父朝他欺近,将他日思夜想,心心念念的唇瓣,贴在了他的唇上。

        有甘露从两人相贴之处源源不断溢出,流湿了肖鹤鸣的嘴角,抚慰了他干渴的喉咙和心。

        他转守为攻,把那人压在了石桌上,背靠着师父院子里那棵果树。

        果树生长多年从不结果,只有树皮越来越发皱发硬,靠在上面,十分硌人。

        师父抬头,一双杏眼泪意朦胧地瞧着他,长睫羽扇,无声扇动着,和着他略显委屈的话语:“鹤鸣……背疼。”

        肖鹤鸣拥着他,手臂横在树干和他身体之间:“这样便不痛了。师父……师父……我要你……我想要你……你也抱紧我好不好,师父?”

        师父的话语被淹没在他铺天盖地的吻里。

        动作太激烈,这些年洗筋伐髓洗去的裂口伤痕,旧疾暗伤,又重新被摩擦出来,手背已潺潺流血。

        心……陷落在痛苦的欢愉里。

        这一口茶,喝得没有尽头。

        梦魇呵……如果这是梦魇,他宁愿永远活在梦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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