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天道人道
“我不是妈祖。”顾明瞳蹲下身子，有些无奈地笑了。
小孩站起身，终于和顾明瞳平视。他说话还不大利索，思维也不清晰，磕磕绊绊地问：“谁？来拿……拿东西吗？”
前段时间，他也见过一些穿长长衣袍的大人来村子里，走时拿了好些东西。
但那些人成群结队的，并不是独自一人。而且除了也穿着长长衣袍看起来很神气以外，长得与他们没有太大不同。
都矮不楞登的，还黑。
顾明瞳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高大，衣服也很白。他既好奇又畏惧，想上手摸摸，看了看自己脏不拉几的爪子，默默收了回去。
娘说，这些大人们来了要避开，不然就会被打。
但面前这位大人没有打他，看起来很是和善。
可是，也仅限于此了。
顾明瞳不解其意，只尽量慢慢同他说话，怕他听不懂：“不拿东西。你家里人呢？”
“娘和姐姐在家。”
“你爹爹呢？”
“爹爹？”
小童表情疑惑。
“爹爹。爹爹死啦。”他忽然想起，娘说过，爹爹死了。
他还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仍成天在村子里疯玩，也没人管他。
死啦，死啦，说起来真是有趣呀。
他那会儿只要一在家里说，娘就哭，姐姐就打他。后来他就不说了，渐渐也就想不太起来爹爹是谁。
小童天真的神情和轻快的声音让顾明瞳感到一阵窒息，他不问了，领着孩童往村子里去。
村子很小，没走几步，他就被领到了所谓的家里。
家徒四壁已是对这户人家最大的褒奖。
事实上，房子歪歪扭扭，四处漏风；屋顶的草长期不更换，已经腐烂发霉。说是家，实则连他们宗门给九香猪准备的栖居之地都不如。
一位驼背弓腰的妇女拿着草篮从家后树林间走出，篮子里挎了些顾明瞳不认识的野草菌子，似乎是要用作饭食。
看到顾明瞳在她家门口，身边还站着小儿子，她的挎篮从手臂滚落，篮子里沾泥带水的野菜洒了一地，滚至顾明瞳脚边，弄脏了他纯白的衣角。
他是白衣胜雪的修士，是追求大道的仙人。
她是卑微低贱的草芥，是不值一提的尘土。
女子一把扯过小儿护在身侧，跪下便磕头求饶：“大人！求求您了大人，求求您开恩，家里已没有余粮了，他爹也被征走了。只我这老妇带着孩子，大人开开恩吧。”
老妇？
这女子的骨龄不超过三十岁，说起来，只比顾明瞳大几岁而已。
沈棠百岁，依然貌若少女；顾清潇几百岁了，看面容也是个美丽妇人。
顾明瞳生活的世界里，女子即便成百上千岁，只要修为得当，也能维持年轻漂亮的容颜。
哪怕是修为耗尽，晋升无望，修士也很难会形容枯槁，最多是平静地苍老下去，有一天坐化罢了。
他的世界里，没有不得体的生，也没有不得体的亡。
顾明瞳没有说话，而是半跪下来把掉在土里的一颗颗野菜捡回了草篮里。
女子见顾明瞳半天没有动静，小心地抬眼觑了觑。
一看顾明瞳面带微笑把草篮放到她身边，还向她说道：“这位大姐，请小心些。”
女子不喜反惊，连连向后爬去，仿佛顾明瞳是什么怪物。
顾明瞳连说带笔划，向女子解释了半天，她才“相信”顾明瞳不是来搜刮财产的地方贵族，而是在外游历，误入此地的一名隐士。
仔细想想，顾明瞳只有一个人，不像畏惧村民出手反抗，因而总带着许多护卫的所谓贵族。
他的气质也十分不凡，超出了她此生的全部认知。
及后来，她把野菜菌子洗干净招待顾明瞳，顾明瞳却拿出“刚刚”猎到的野兔一同分享时，她才彻底信任他。
女子告诉顾明瞳，她叫做阿妹。顾明瞳十分随和，只说叫他阿瞳即可。
阿妹虽弓腰驼背，身形枯瘦，但做事十分利索，不一会儿就处理好了野兔。家里没有什么调味料，顾明瞳又拿出一些海盐来。
就着野菜菌子，阿妹下了一半兔肉，满满烧了一锅。
家里没有男人，干不动力气活，也没有什么柴火。
顾明瞳的存货里也实在没有柴火这种东西，只好出去提回来些干枯断裂的大树枝，在石上劈作几段，不一会儿，就在屋后堆了半个房子高的树枝草垛。
“阿瞳哥哥，你真的不是妈祖娘娘派来帮助我们的吗？”
阿妹的大女儿小多已有十岁，比她弟弟小满思维顺畅多了。
她勤快地捡拾着顾明瞳劈崩了的小树枝，往返间悄悄问他。
“为什么这么说？”顾明瞳劈这手臂粗的树枝完全不费力气，还用灵力控制了一下，防止断枝乱飞，砸伤小多。
“娘总说，我们祖上是渔民，那会儿妈祖娘娘常显灵的。祖上长辈就能捕到很多鱼，吃得可饱啦。”
边说，边闻到家里烧肉散发出来的香味，小多的口水不断分泌着。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荤腥了。不对，是很长时间没有吃饱过了。
顾明瞳语气虽温和，但并不对她撒谎：“哥哥不是妈祖娘娘派来的，哥哥只是个普通人。”
才不普通呢。
小多心里想着，可不敢反驳。
日子穷苦，阿妹却还维持着基本的礼节，当然，也可能是出于对顾明瞳的敬畏：“你多吃些，多吃些。”
柴，顾明瞳砍的；兔子，顾明瞳逮的；盐巴，顾明瞳给的。
顾明瞳的碗最大最齐整，至少没有一个豁口。
碗里的肉也是最多的。
平心而论，这碗野兔野菜汤看起来让人并没有什么食欲。以修士卓绝的五感，顾明瞳还能闻到因为食材没有得到细致处理而散发出来的腥味。
他迟迟不动筷子，阿妹惶恐极了，小满已经扒过碗把头埋了进去，被她一筷子打在手上，小满吃痛，顿时收回手。
顾明瞳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打什么，小孩子爱吃就让他多吃些。”
他往嘴里夹了块兔肉，阿妹给他盛的都是兔子最好部位的肉，没有多少骨头，吃起来很嫩，炖着野菜菌子，意外挺鲜美。
托饕餮的福，顾明瞳现在的胃是个无底洞，异空间，别说一大碗，就算一千碗，他也吃得下。
因为不想阿妹再给他装，他吃得极慢，小满他们都吃完了，他还剩一多半。
小满眼巴巴朝他碗里看，去扯他娘的袖子。
顾明瞳看见了，自然而然站起身就要给他装汤。
阿妹拦住他：“他年纪小吃不了多少东西，这些尽够了。你是行路的人，多吃些才有力气。”
可小满的眼神诉说的分明不是那么回事。
顾明瞳内心叹气，仍坚持着把剩下的肉汤分给了几人，口中只道：“我游历在外的人，身上有本事在，打只兔子有什么难？只我手艺太差，没有大姐帮忙，也炖不成这样的。不要推拒了。”
见他十分固执，阿妹推脱不过，连汤带水搜刮干净，几人很久没有这样吃过了，都觉肚胀腹圆，甚为满足。
吃饱喝足，顾明瞳向阿妹问道：“大姐，此处是什么地界？”
阿妹道：“陈家村。”
“再往上数呢？”
“什么往上？”
“陈家村归哪国呢？”
“陇国。”
顾明瞳反反复复问了不少东西，阿妹有些答得上来，有些则完全不知道。
比如，她知道这里属于陇国，但陇国具体有哪些地方，甚至连当今君上是谁，她都不大清楚。
陈家村本来就在陇国东境边界，远离国都，消息十分闭塞。
阿妹又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出身低下，她的认知也是非常有限的。
顾明瞳还从阿妹这里了解到了小满所说的“拿东西”的始末。
原来，陈家村是一群地方贵族的封地。可这两年收成不好，边境线还时不时有外国来犯，日子过的是乌烟瘴气。
底层百姓的生活再苦，那也不干这群贵族的事。为了维持奢侈的花销，他们变本加厉从辖下百姓手里征税，税越提越高，名目越收越多，到后来，如阿妹一般的普通居民已经完全交不起粮食了。
于是，贵族直接撕开了收税的遮羞布，挨个村镇派人直接掠夺。
掠夺不上的，就直接征收壮年男丁。男丁征收回去，也不训练，也不给吃饱。如有外敌来犯，就拿来充当人肉炮灰。这群百姓直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能不能活都靠运气。
底层老百姓又没得吃，还缺乏耕种捕猎的劳动力。
如此恶性循环之下，陈家村没多久就变得破败不堪了。
顾明瞳听罢沉默了许久。
在一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修士看来，这群贵族的做法和杀鸡取卵竭泽而渔无异。
即便陇国律法规定，贵族所有的封地上的一切都属于该贵族，但像这般发了疯的掠夺，拼了命的享受，也让人觉得十分荒谬。
好似晚享受一天，就再也享受不到了似的。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
这种倾斜失衡、违背天道的行为持续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耗尽国家气数。
到时，一切也将重新洗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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