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沅芷
柳喆任口中的露水红颜正是当初随着韩晔出入私宴那一位，名叫沅芷。根据惊蛰的消息，这位沅芷姑娘原先是明月楼中的舞伎，由一名龙游胡商赎出养在璟都外边的庄子里。这位胡商与韩晔相熟。在他外出行商之后，沅芷就被韩晔带回府中。后来在一场私宴上，又被韩晔当作礼物送给了柳喆任。
褚氏的小公子把钟筠当作兄长，既依赖又仰慕，曾经也和他提及此事。褚小公子十分慨叹，“这沅芷姑娘我见过一次，真是个美人。只可惜命途这样多舛，被当作个玩物似的送来送去，四处辗转，实在可怜。”
依钟筠看来，眼下韩晔是要先下手为强，杀人灭口以绝后患。这位柳兄推三阻四说的话也不能全信。他对这位沅芷姑娘能有三分真情便不错了，此时犹豫，多半是怕来日事情败露惹来祸端。
韩晔一个文人，在外素来谦逊平和，没想到竟还有这样杀伐决断、干脆利落的一面，倒很出人意料。
不过沅芷已经作为礼物送给柳喆任，韩晔即便做得到手起刀落，也得看柳喆任同不同意。
屋里的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此处已经得不到什么新鲜信息，看韩晔的意思，沅芷非死不可，不是今夜，左右也不过这几日。
既是重要的人证，必须赶在他们动手之前把人抢出来。
柳喆任不会把沅芷放在离自己太远的地方，就算逐一查看也要不了多久。
钟筠隐在角落回想着方才来时檐上的布哨……待一队侍女走远，正要往隔壁院落的东厢房走，却听见堂屋的门开了。
钟筠立即把自己贴回墙上。
柳喆任走出房门，对侍女吩咐道，“请沅芷姑娘来一趟。”
屋门又关上了。
钟筠闻言，眉心一凝。一个从明月楼赎身出来，又被当作礼物送来送去的舞伎，就算柳喆任万般珍爱，会对下人说“请”她来一趟这样的话？
他跟着那侍女，心里盘算着怎么样尽量不惊动柳家的人……果然沅芷就住在后面的一进院子，
侍女抬手正要去敲堂屋的门。平地里却遽然起了大风，院里的玉兰簌簌落了一地，吹得人不掩袖都睁不开眼。
那侍女侧身抬手去挡，低声骂道，“忒邪门。”
就是现在！
然而今夜盯着柳家的人不止他一个。钟筠转出角落上前两步正要动手，却见一袭黑衣无声无息地从门前的房梁上倒挂下来。这侍女没来得及出声，也再没有了出声的机会。
钟筠伸手握住剑柄，在将将要拔剑时看清了动手的人是谁。
有现成的劳力不用是傻子，惊蛰偏头示意他过来搭把手。钟筠意会，走过来把那刚断气的可怜侍女扶住安顿在檐下坐着。她无声无息地垂着头，像是守夜时不慎睡着了。
钟筠将将转身，上一刻还倒挂着拧断人咽喉的惊蛰正把自己以一个奇妙的角度卷上去，手在梁上一撑就跃下来，落地十分轻巧，就是准头不太好，掉进世子怀里把他扑得朝后退了一步才站稳。
钟筠下意识伸手去接她，腰间和背后被人环住，触感陌生，气息温热。
惊蛰从他颈侧抬头与他对视，弯起一双笑眼，毫无愧色地做口型，“得罪得罪。”
钟筠的思维空了一瞬。惊蛰今日衣锦夜行【注】，没多余熏香，扑下来时像只玉带凤蝶——他在南胡的林子里见过一次，通身黑色，翅膀上带着白色斑纹，纤细、轻盈、美、阴郁、神秘。
钟筠盯着她，迟疑片刻，缓缓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以示清白。
看看！这就是不解风情！惊蛰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去听屋里的动静了。
钟筠伸手抵住鼻尖，无声地轻笑。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个人很快地收敛神色，在沉默的对视里心照不宣：必须立刻带走沅芷。
惊蛰对钟筠比手势：我去把她引出来。
钟筠下意识伸手拉住她，对着惊蛰微讶的眼神，沉吟一下，示意跟他来。
屋里燃着烛火，但没有声响。惊蛰和钟筠都不曾与沅芷打过照面，不知道这人深浅。照寻常的情况，惊蛰来探虚实最好不过。毕竟如果沅芷也是无妄间开了灵脉的那一系人，钟筠不好应对。
但柳宅太安静、布防太周密了，就像一根紧绷的弦。方才那番话里“请”字暗示的事情让钟筠本能地戒备，直觉今夜非得闹点大动静才好办事。
钟筠一路过来已经大致将柳宅摸得清楚，沅芷的厢房不远处就有柴房和小厨房，这么晚了，这里已经没有人值夜。
“嚯。大阵仗。不过这样更好。”惊蛰立在一堆木柴旁边，她把手贴上去，木柴触手干燥，“世子今夜亲自夜探柳宅，倒很让我意外。趁着此处没有闲杂人等，问问你什么打算。”
钟筠从她背后走近，沉声回答，“只要人我带走了。想怎么打算都可以。”
“世子且放宽心，我不和你抢人，”惊蛰转身，笑着抬眼看他，两人距离很近，但谁也没有退开的意思。她收了玩笑正色道，“此人我也有用。她要是死了，今夜闹什么阵仗都是白费力气。”
钟筠不觉得沅芷会与她要查的熙正年间旧事有关，但既然她说有用，或许……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太快了，抓不住。
他掏出火折子颔首，“我明白了，你放心。”
“柳宅布防严格，”钟筠看她，眸色有些发沉，“这一把火点完，沅芷的院子说不准是什么情形。咱们恐怕动作要快点。”
“此处不宜开阵门，好在两处距离近，耽误不了什么事。”惊蛰闻言对着那一堆木柴抬了一抬下巴，“点吧。”
柴房外边响起人声，“诶，我听柴房里是不是有人说话啊？”
“听错了吧？这个时候谁会在那儿？”
“看看去，万一出了差错不好交代。”
钟筠身份特殊，他原本不必、也不该亲自夜探要员宅邸。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平南侯府的世子今夜曾在此地现身，惊蛰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抬手就捻起一点犀香。
钟筠垂眼看见，一伸手就握住她带进角落的阴影里，耳语时声音压得极低，“别燃犀。”
那片阴影十分逼仄，堪堪将两人笼罩其中。
但是太近了……惊蛰怀疑自己放缓呼吸的动作都能清清楚楚被身后的人觉察，她背后紧贴着钟筠的前胸，头顶是他的下颌，指节被他握在手里，气息是灼热的——但玉扳指的凉意又让她无比清醒。
清醒到能够感知来自血脉深处的翻涌着叫嚣的心安、悸动与渴望，仿佛这相拥是什么求而不得、失而复得。
方才从檐下落地时也是这样，莫名地想靠近他。太奇怪了。
潦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谁？谁在里面？”
院里的野猫从墙上跳下来，自顾自穿过了院子。
外面的人停住了，“嗨。我说呢，哪儿来的野猫啊。”
“走了走了，我都说了没人。大惊小怪。”
巡夜的人已经走远，惊蛰却还在出神，钟筠低声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在想你一把火烧下去，我们能有多少时间，够不够用。”耳廓要烧起来了似的，惊蛰强自镇定地退到门口，仿佛方才走神的不是她。
“还是够的。”钟筠视线扫过她面上的红晕，没有点破。他好整以暇地掏出火折子打着了丢在柴火旁的干草堆里，两人迅速往沅芷的厢房去。
柳喆任和韩晔还在等侍女请沅芷过来，柳喆任急得在屋里踱步。不过片刻，却见柳宅西侧火光冲天，下人急哄哄地喊“走水啦”，纷纷提着水往西侧去扑火。
“坏了。”韩晔“唰”地起身冲了出去，“今夜盯着她的另有其人。”
柳喆任一惊，酒全醒了。他踹了身边的近卫一脚，“废物！快叫人去看看！”
话罢提着袍子和刀也往那边厢房去了。
惊蛰和钟筠落在沅芷的院中时，恰逢沅芷听见动静起身出来察看，三人面对面碰个正着。
“什么人？”沅芷立在屋外喝道，手一翻就多了柄峨眉刺。
千灯一个人不可能翻手云覆手雨地在璟都搅和这么些天，眼前这位想必没少出力。搅得她不得安宁，如今还敢问她是谁。惊蛰冷笑一声，话都懒得多说，长剑携着雷霆之势迎了上去。
钟筠在这一刻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沅芷身法精妙，不是什么被逼无奈辗转飘零的可怜尤物，那故事不过是她的障眼法。但此刻时间紧迫，容不得二人在此缠斗。哪怕以钟筠之见，沅芷勉强能在惊蛰手下走十回合，但此刻最好是一招都不要多走，一刻也不多留。倘若真如沅芷所愿，拖到柳家人来，就不好办了。
不知是沅芷默认两人不至于无耻到二打一，还是世子天生有让人昏头的本事，又或是惊蛰攻势凶狠由不得她多想，总之她没防备他。世子长剑没有出鞘就挑下了沅芷手中峨眉刺。
“堂堂平南侯府的世子居然夜探要员府宅，还伙同雍都歹人欺负一个后宅的弱女子？不觉得无耻吗？”沅芷面上的笑容有些讥讽，但没人在意。
“不觉得。”钟筠心平气和地把人敲昏，对惊蛰道，“有人来了。”
院外脚步嘈杂，一听就知道来者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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