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在天有灵
方绍鱼点头：“那你下吧，我等着。”
僵尸不需要呼吸，在地下如鱼得水，她懒得搭手。
叶泛静静说：“我怕黑。”
“……甚至连个好点的借口都不想了？”
开坛之时，林肆皱眉看着老头跳大神，还得在镜头前配合地鼓掌，心里愁云一片。秘书说家里来了电话，大家会等着林肆这番“表演”的效果，看一场天然的雨。
他明白，人工降雨的直升机大概被截了。但他按兵不动，默默喝着水。至少在最后一刻来临前，他都不能松懈。
地下。
叶泛用铜剑交叠而成的“钉耙”开道，钉耙全自动地挖洞，他护着方绍鱼往前走。
方绍鱼勉强能呼吸，了无生趣：“地下有虫子，很恶心。”
“等挖到墓道，用光热引路驱虫就好，先忍耐点。”
“这里埋着的是谁？”
“故人。我一直想和他谈谈，但是我也记不清，到底想谈些什么。”
地下昏暗，方绍鱼弓着身走，思索着叶泛语句里的情绪：沉沉的，努力压抑着什么。僵尸情绪不该有起伏的，叶泛隐隐伪装出了人形。
忽地，铜剑停住，怎么也挖不动了。叶泛眯眼细看，发觉是一堵墙。
“墓穴弯弯绕绕，这里大概是死路，要换个方向。”
方绍鱼抓着脸上的虫咬痕迹，暴露出一些本不属于她的委屈语气：“我要回去了，你自己往下走吧。”
叶泛再次重复：“我怕黑。”
“你怎么不去死？”
“……因为，太黑了。”
方绍鱼还是义无反顾回了地上，抛下他一个。他讨厌孤单，迅速开挖，过了半小时，他抵达墓道，便开出结界到地面，等待着方绍鱼来。
十几分钟后，她终于冷着脸从结界传送到了他身边。
叶泛聪明地把几贴光符唤出，绕着她身边驱虫，她不言不语，两个人静默沿着狭窄的墓道走向墓室。
墓室很大，有些青铜玉石器物，锈迹斑斑，方绍鱼懒得碰灰，嫌恶地躲开地上的腐虫。叶泛默默数着，最后摸了清楚：“这里有五口棺，葬着父母、长子长媳和长孙，墓室新旧有区别，应该是后人迁坟合葬的。”
到达主墓室，总算宽敞了些，叶泛在棺椁底部的暗格内找到一些书籍、字画，缓慢地阅读着内容，方绍鱼则一手捧着脸，一手指挥符纸镇鬼，以防万一。
她忽然问：“叶泛，你不看看棺材里的人吗？”
叶泛摇头：“几具枯骨，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你的样子保存得很好。”
“大概是师父出了主意，帮我保住凡胎，否则我也只是枯骨。”
“你有师父？”
“嗯，我在世的时候，举国崇道礼佛，皇亲贵戚都多少与些高人来往，我家里与一位卧月道人有些缘分，赐我道号，教我道经，拜了师父。”
“所以你以前就会抓鬼？”
“道人修心，不事驱邪。”
叶泛读到某处，轻轻叹了口气。
方绍鱼聪敏，知道他疑惑解开，于是问：“心愿完成了？”
叶泛点头，正要站起，身后的棺椁陡然动了，飞出几支箭。方绍鱼的镇符飞出挡去箭矢，但还是有断箭躲闪不及，让叶泛肩膀被蹭了一箭。
她连忙靠近，踮脚，手拨开他的衣服，观察他的伤口，皱眉：“这东西埋在棺材里这么久，应该有毒吧？”
叶泛与她的脸很接近。他细细凝视她，冷声说：“我是僵尸，不会中这个毒。”
他想温柔点说话，可是控制语调很困难。他只能小点声说，好显得不那么冷。
方绍鱼早就习惯，并无察觉，只是抬眼时，忽然看到叶泛唇角翘起一个极隐约的角度。
他笑了。
笑了？
方绍鱼大惊失色，脸也后退了许多：“这毒，还能让僵尸发笑的？”
叶泛收敛笑容，把药粉拿出来敷上。方绍鱼等着他伤愈，闲来无事，把符纸贴满整个棺材。
她随口闲聊：“墓主人好像不是你的朋友。”
“不是，”叶泛顿了顿，“应该说，他是我的——仇人。”
方绍鱼始料未及：“仇人？有多仇？”
“他一家联合御史上奏，说我侯府备军谋反。府上长辈、平辈，除了一位皇帝至亲，其余抄斩，小辈、奴役充军、入乐坊。他死后，新帝即位，侯府才得以平反。”
说这些时叶泛毫无波动，他也很难回想起这些事曾带给他的苦痛了。
方绍鱼消化一阵，又问：“你以谋反罪死的？”
“嗯。”
“可你的墓穴很奢华。”
“那是平反后，皇帝下旨做的衣冠冢，所以矮小了些。只是皇帝不知道我的尸首也移了进去——大概是我师父做的吧。”
“你师父这么神通广大，也救不了你？”
“师父说人不该违抗定数。”
方绍鱼觉得好笑：“所以他让你先死，死后就不是人，不受天管束了，可以随便折腾？”
方绍鱼又问：“你是不是恨这个墓主，但是想不起来恨的感觉了？”
叶泛走过去，帮她一点一点贴好符咒，开口：“即使想得起，我应该也不恨了。”
“为什么？”
他瞥她一眼，神色如声色，带着清澈的冷：“你今天问题很多。”
“那我不问了？”
叶泛似乎认输了，继续讲：“据考证，新帝即位，启用了我们过去的主张，土地、财税、军备、官制、邦交，原以为与墓主相比，我们多少能为生民带来些生的希望，但看了史书才发现，即便那些政策促成一时半刻的繁盛，朝廷也不久就倾覆了，百姓又是一次殃灾。这样的故事在历史上不断重演，我才发觉历朝历代，百姓苦难的根源在于帝制，而我们在乎的，只是护住天子一家姓氏。兴亡皆苦，与百姓所遭受的涂炭相比，向来锦衣玉食的人哪怕争权夺利到流了血、断了头，也远不及天下人承受的分毫苦楚。”
他淡淡说：“我从未真正为黎民做过什么，一切都没意义了。师父说得对，来日会是一番我们难以预想的天地，而我们，不过是囿于一角的鸟兽。”
方绍鱼难得称赞他：“很好啊，你这样想得通，可以出世了。而且你的确把现代语言学得很好，平常只言片语果然在敷衍我。”
叶泛默默不语。光符映照他们的脸，黑暗则厚重裹在微弱光芒之外。说话时，他们深感安宁。沉默了，他们反而千头万绪。
叶泛问她：“假若我不是僵尸——”
她打断他：“那你就不需要血，也不会害人了。”
“假若我能正常地——”
“那你会像正常人一样，不必寄人篱下，认识更多更好的人。”
认识更多人，拥有正常的羁绊，而不是因为血液，把对血液的欲求理解为古怪的情感。
这就是方绍鱼想说的。叶泛应该拥有更平常的幸福，而不是困在一个乾坤里，无处可归。
太静了。静得叶泛恍惚心乱。
他于是鬼使神差开了口：“可是我不会记得你了。”
“嗯。”
林肆加钱，叫老道士拼死跳舞，直到跳出半点雨星来。
老道士边跳边面目狰狞：“你看我口水够不够雨星儿？”
记者们不耐烦，开始起哄，说这时动工果然不妥，违抗天意。一旁几个项目经理也添火加柴，礼貌地内涵副经理，一口一个“我们请教过林董事”，拿亲爹的头衔压林肆。
直到怨气沸腾之时，林肆终于站出来，拿了个话筒，首先鞠了一躬。
而后，他转向，朝记者再鞠一躬。
起身时，他语带愧疚：“抱歉诸位，园鼎集团本来办这场雨，是要给动工惹到的仙家赔礼道歉，没想到请了全城道法最高深的大师也得不到回应，看来此事不是轻易就能求取原谅的。在此，我代表园鼎集团向各位致歉，辛苦大家今天的等待，园鼎没能安抚好仙家，也浪费了观众和在场诸位的宝贵时间，对不起。”
记者怨声暴起，林肆又说：“基于现在的严峻形势，园鼎承诺，为了安抚仙众，在神的旨意到达之前，在静远市第一滴雨降落之前，我们园鼎，包括现在已经叫停的项目在内，所有的房地产项目、配套的各类商务，只要是进行中的，全都无限期停工，园鼎会一力承担所有亏损，来向天请求谅解。”
林肆摆出傀儡软弱的神情，却说着最荒唐的诺言。
台下一片哗然，而后惊呼，屏幕前的观众一并沸腾起来。
全面停工？对于慢待仙人的过失，园鼎竟然愿意作出如此大的牺牲？!
按秒算钱的项目，整个企业的项目，全面停工？!
“牛逼啊。”观众a说。
“这是个傻子吧。”观众b说。
与此同时，观看直播的林家人面色铁青。林父掐灭烟头，差点没气结巴：“就这、这败家子!真能气老子是吧？扛着园鼎的招牌给我在所有人面前说全部停工？!我还没撤他职，他先给我来下马威？”
一旁的林母劝解道：“老公，事闹大了，现下不是咱们跟小孩子算账的时候，无限期停工可不是说着玩的，这可得赶紧解决!赶紧，小刘小张，打电话!放那几辆直升机走，赶紧把这雨降下来!赶紧的!一刻也不许迟了!”
秘书团鸟兽状散。
老道士跳得脚都肿了，嘴里忽然进了一滴水。
额头又一滴，脚心再一滴。
道士凝固了。全场的记者凝固了。而后爆出疯狂的欢呼，迎接奇迹来临。
林肆仰头望天，狡黠一笑：“看来，果然在天有灵啊。”
下雨了。这是神的回应：项目可以继续进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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