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哥哥
“……近点？”林经理压下忐忑，试探走了半步，妖怪们果然也退半步。
“再近点。”
妖怪一路退，换方绍鱼在前时他们又一路进。人和妖就这么在店里玩了一阵探戈。
张开双手就能护好有神通的道士，林肆虽然得意，但也半信半疑：“怎么忽然就怕我了，这不会有诈吧？”
“把他们逼到店外面试试。”
闻言，林肆将妖怪驱赶至门外。秋日高阳沐浴之下，怪物来不及发怨，便尽数消弭无踪。
转头，古怪的烤鸭店已经恢复如常。倒胃口的昆虫不见，客人酒足饭饱走出门，服务员恢复人样，摘了营业的牌子，宣布午后打烊。
林肆看了眼手表，发觉时间凭空跑丢了一个小时。方绍鱼那一桌也是空的，不见烤鸭春饼，似乎没人来过。
方绍鱼饿得叹气。
林肆仍云里雾里：“这是怎么回事？”
“妖怪啊。百般变化，迷惑常人，然后挖心吃肝大涨功力，”方绍鱼顿了顿，“静远流传下来那些都市传说，也不全是信口胡诌的。不过最近妖气的确重了很多，出门在外，男生要保护好自己。”
林肆忍笑：“刚刚我好像有保护你吧。但是谢谢，难得听你说这么多字给我。”
她的眼光已经转向路边的鸭脖摊，有些看直了。林肆这时又悟到一点：对方绍鱼来说，食物的吸引力比活人死人都大得多。
他一向不爽被忽视，但想到她因为诅咒很少能吃到心爱的食物，他不由得心再软一分。
“我开车带你去北区的烤鸭店吧，吃不到就换一家，直到你能吃上为止。”
方绍鱼一锤定音：“我晕车。”
“那就等在店里，我去买，给你送到。”
“你不用上班？”
“不用，我开的放假公司。”
方绍鱼唇角微扬，勾出一个束手无策的笑容，印在林肆的眼上心间。他愣愣望着她的表情。
她叹气，说：“林肆，闲得没事可以去捐助流浪儿，为这个世界做贡献，你帮不到我，我也帮不到你。”
“我不是能改变你的运气吗？”
“时灵时不灵，意义不大。”
林肆沉默一阵，又说：“我不相信我一无是处。”
“你没有一无是处，”方绍鱼忽然耐心起来，“只是你执着的地方错了。”
他抬眼直视她：“那我有什么优点？”
方绍鱼非常认真审慎地思考，并投向他无比严肃的目光，好一会儿，她发言：“我好饿啊。”
“……”
竹林渡尽头的客栈。
今日的生意仍然冷清，晚声已经把柜台放的那沓话本又翻了一遍，百无聊赖开始看电视，放改编自聊斋的电视剧。
看到剧中出现的穷凶极恶的鬼差形象，她评价道：“倒是挺贴合实际的。”
“是吗？原来我是这幅模样。”有人轻笑着走进来。
晚声身形一僵，偏头，见来人是那位魂使，心内恐惧万分。
“来、来做什么？”
白芜望着剧集中折磨冤鬼们的鬼差，好奇地询问晚声：“世上的其他人，也会这么恨我们？”
晚声摇头，柜台下的手轻微地开始颤抖。她怕他，更怕她哪里做得不对，平白给小鱼惹来灾难。
“按道理来说，鬼见了我们自然害怕，但是那些未到大限的活人，问心无愧，不可能招来惩罚，又怎么会害怕看到我？”白芜叹息，“有这些影像在，常人很难接受我们吧。”
“……”
“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白芜波澜不起，分毫威压不施，淡淡道，“我只是来吃个饭。”
“……要吃什么？”她飞快指了下菜单所在。
“二两酒，一份肉，一碗莲子羹。”他并不提菜的全名。
“请稍坐。”
酒菜上来，决明站在一旁，冷眼盯着白芜就餐。
白芜温和有礼：“放心，我从来不会欠账。”
“你也放心，我不会下毒。”
晚声眉头一皱，给决明打手势，他一概不理会，仍然死死看着白芜。
白芜微笑：“我知道你们无心害我，这饭不会有毒。当然，要是知道怎么杀我，我也走不进来店里。”
决明单刀直入：“你见过小鱼了吗？”
白芜把几块肉夹起，然后整齐摆放回去，才回答：“虽然这些日子忙，但我还能抽空去关心她。倒是你们难处多，蛰居在地下，应该有段日子没见方绍鱼了吧？”
“……”
白芜吃下一口莲子，举重若轻：“还是——已经瞒着我，偷偷见过了？”
“继任阎王的人选出了吗？是你？”
“这碗羹好像加太多糖了，莲子的清香被遮住了，食材也不新鲜——”白芜微微皱眉，“这真的是招牌甜品？”
晚声连连道歉：“啊不好意思，我们马上换。厨子!快点去后面给客人重做一碗。”
“不用了，我不是活人那种体质，吃不坏的，”他兀自思索，“平常我给小鱼带吃的，似乎没关心过保质期……也许以后该留心点。”
决明不屑：“跟我们还演假慈悲？”
白芜若无其事地拌匀莲子羹，轻轻尝下第二口，说：“我已经数不清多少次把方绍鱼带进轮回了。在这数百年间，我更像是陪伴她最久的人，要说演，对她狠一些的样子才是演出来的。”
决明不语，白芜深陷回忆中，唇角有浅淡的笑意。他的语调愈加轻柔：“每一世，我都得想办法不让她好过。折磨她，折磨她身边的人，因为她是罪人，没资格平安顺遂。什么样残忍的事我都做过，你们应该也历历在目吧？可是……坏事做尽，惩罚还是要进行下去，我实在不知道该拿她怎么样好了，你们有什么主意么？”
没等回答，决明已经挥拳砸向白芜，白芜偏头躲开，拳落在桌面，力度甚至震碎了地板。
白芜悠哉补充说：“但是在一件事上，我和你们是一样的。每过五十年，她就要忘记我一次，忘记你们一次，还真是——有些可惜。这次，我忽然有点不想她忘记我了……不，应该说——”
白芜的笑容敷上怪异的冷：“这一次，我希望她记起过去，所有的我。”
难道要把所有的记忆还给方绍鱼？晚声惊诧不已，一时来不及分辨白芜的真正用意。
而决明的拳，再次朝魂使挥了过去。
冷风中，两个人坐在长椅上，寒气侵衣。数片秋叶碎屑无边飘游，在澄空朗照下如金箔，似蝴蝶。这有晴日，无情风，正是静远的秋天。
方绍鱼啃着鸭脖，林肆在一边看着，从她毫无顾忌的吃相中获得一点愉快，顺便给她递纸巾。
“好吃吗？”
啃干净了十元份的鸭脖，方绍鱼问他：“你跟何拒霜打听过我？”
林肆被果汁呛到，故作镇定：“交友情况属于员工隐私，我不会滥用职权。”
“现在我只是不想和她联系，不代表我不会找她对质。”
“……好，我是用过私人身份找她问了一下，抱歉。不过我什么信息都没得到，还是不了解你。”他的语气到后面才逐渐平稳。和方绍鱼说话有时需要莽撞坦诚，有时需要审慎轻柔，他好像脱掉护具在飞越险关，心跳不已。
方绍鱼几口喝完酸奶，思路依旧跳脱：“你哥哥的事不是意外吗？”
“啊？”林肆努力跟上节奏，追寻旧忆，“嗯，意外，警察查得很清楚。起火位置是我哥房里的落地灯。电线胶皮脱落，佣人偷懒一直没修，有天晚上就着火了，一家人在不同房间住，房子大，各跑各的，没人记得清点人数，我哥就——窒息死的，找到他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形了。”
那时候林肆年纪不大，对于痛失亲人的事实反应很慢。他只从家长处听说哥哥遗容尽毁，并没有敢看他的遗体。大概在葬礼上，众人由静默转到叙旧的热闹气氛里，他忽然发觉孤身一人。
回过神时，他已经站在白色花牌下，对着哥哥的遗照掉泪。
原来失去是这样的感觉。原来永别是真的不能再相见，不能多相语。万分难过之下，他仍然怀疑哥哥没有死亡，这份难过也恍然如梦。
“你放不下他？”
“……”林肆深思一阵，点头，“是，但也不算没放下。只是我家里剩下的跟我哥有关的东西不多，再不查查，我都快忘记他的样子了。那天火灾，是你——不，是长得和你一模一样的人救了我，火灾也许不是人为，也许是意外……但更可能，和你所说的世界观里那些东西有关。”
那天出现了救下林肆的“方绍鱼”，是一个神鬼怪异的存在。林肆那天慌不择路，喉咙呛到无法求救，本来是要困在火场中的，但她来了。正因为她来了，林肆逃过一劫，又在数年后与真正的方绍鱼重逢。虽然接受方绍鱼的世界观很难，但如果哥哥林恭的死和那个世界有关联，林肆不会放弃查探。
方绍鱼把纸质的酸奶杯挤压成一片，然后从下往上挤边边角角的酸奶喝。扫荡一空后，她望着眼前的车流，说：“按照我的世界观，你的哥哥存在这世上某一个地方，有了新的人生，比你年轻得多。”
林肆拿过她手里的酸奶瓶，远投到垃圾箱，转而望她，镇定开口：“不像你会说的话，是为了安慰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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