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前世不计

决明此时刚巧从后厨过来，见晚声站在屋外，很疑惑：“你拿着酒壶酒杯站在外面做什么？”

        被替身互换的前一秒，她正在喝酒，全无防备。

        方绍鱼仍然觉得古怪，想了想，问叶泛：“刚我用替身术的时候，你也用了，是吗？”

        她原本的计划是和叶泛互换位置，这样刚好把叶泛关进去，自己能溜，还能甩开叶泛，讨几天清静，可是结果却是叶泛跟晚声换了位置——除非在她替换的一瞬间，叶泛比她先使出一次置换，把老板娘换到了自己的位置，移动速度过快导致方绍鱼打空了，遂法术失效。

        奇怪，叶泛还能预判她的招式不成？

        叶泛摇头：“不是。”

        方绍鱼眯眼看他一阵：“撒谎。”

        “……是，”他意外地诚实，“不能吗？”

        叶泛对道法的领悟和对道士的了解远超方绍鱼的想象，看到梨花纹，他就知道她想走，僵尸下意识的反应只有两个字：不放。

        一起关起来也行，就不放。

        方绍鱼忍着暴打僵尸的心，转念一想，对晚声说：“怎么样？你关在外面，想进来就得把阵打开，开了我就会走，现在你是进还是不进？”

        晚声示弱：“好好，我开，但你得留下吃顿饭，决明做了一桌子菜，没人吃浪费，你帮我们消耗消耗食材，总行吧？”

        “……饿。”僵尸插话。

        方绍鱼答：“那你留下。”

        “……不饿。”

        最终，老板、厨子、一人一僵尸，还有个昏睡中的小幽灵，围坐在桌边吃饭。

        晚声忽然提起来：“前段时间我们出远门，遇到了有无宗的那个道士，就是之前被我弄晕的那个小春。”

        啊，说的是元朔。方绍鱼兴趣寥寥，埋头品鉴决明的厨艺。

        晚声又说：“我问了那个道士古战神的事，可他怎么也不愿意跟我们讲内情，只说是对神话有兴趣，他查的事和运星无关——可我觉得他吞吞吐吐，不像一无所知。”

        方绍鱼漫不经心回答：“你们别费心了，运星我不打算找了，接下来要怎么样我已经决定好，你们忙你们的店吧。”

        决明愣住，无比震惊：“你不找了？你打算干嘛？方绍鱼你听好，硬拼绝对不行，你要是想硬拼，今天你就别走了，以后就在客栈躲着，我们养你。”

        从前都是决明宠着方绍鱼，晚声则是絮絮叨叨管教方绍鱼的那个，虽然是孩童模样，但决明抚养了方绍鱼几百年，比晚声更慈爱，更像家长。每一世她长到十二岁，都被白芜丢去人间独自生活，决明放心不下，又因被限制无法跟随，束手无策，只能出外云游消解别离的郁闷，顺便帮着去找生路。就算方绍鱼这一世与他们疏离，决明也默默接受，今天是头一次，决明面对着方绍鱼的一意孤行，忍不住冲她发火。

        桌上的人都了解方绍鱼，没有人能干预她的决定。决明清楚方绍鱼对白芜的杀意，现在没有运星助力，她还是会去杀他，但那无异于以卵击石。

        近千年的守护，可能就此化为乌有。

        方绍鱼静静吃饭，并不回应。晚声叹息一声，说：“再考虑考虑吧，小鱼。你给我们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准备。我知道我说什么改变不了你，但是稍微等等，好吗？”

        决明根本不敢再想方绍鱼的未来，恐惧、不舍与愤怒使他攥紧拳，指节上的尖角刺得掌心出血。他一言不发。

        桌上的气氛凝结成冰。叶泛不明所以，但也不自觉紧张，看向方绍鱼，隐隐预感她要涉险。

        “……”眠眠悠悠转醒，迷迷瞪瞪地看着饭菜，喜笑颜开，“烧鸡!肉丸子!煎饺!”

        方绍鱼给她夹了肉丸，微笑：“吃吧，吃完上路。”

        吃过饭，道士和僵尸回程。一路上鬼障丛生，蛇虫明灭，叶泛找出伞，在伞面刻下辟邪符箓，笼住心不在焉的方绍鱼。

        走到暗河边，方绍鱼忽然开口：“叶泛，你记得你的前世吧？”

        “嗯。”

        “你前世是什么人？你聪明又挑剔，再加上你的棺椁材料和那些陪葬，感觉是贵人。”

        叶泛想了又想，方绍鱼平常看古装剧就会批判人上人，这句“贵人”是在骂他？

        但他还是坦诚相告：“我以前，住在侯府。”

        “下人？”

        “……公子。”

        她看着暗河尽头的红光，那是鬼域中把守众多、起死转生的地方，通常鬼魂把走过那道桥当做新生的希望，几乎没有人像希腊神话中挚爱妻子的人那样回过头，恋恋不舍。

        “……”她又冷不丁冒出一句，“真想把你踹进河里，送你投胎。”

        叶泛不解：“我……做错什么？”

        “不管你前世怎么样，哪怕大富大贵也已经一场空。在现在这个世界里，当平常人，能拥有更多无聊的幸福——虽然我受不了，但你可以去体验，留在乾坤袋里没有意义。”

        幸福。这好像是叶泛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个词。

        方绍鱼捡起一块石头，抛掷到河里，盯着河面的波纹，再次擅自沉默。

        “有意义，”叶泛声音乘着一贯的凉意，却又有些微的诚恳与热切暗涌，“留在这，有意义。”

        “什么意义？”

        “不做平常人，”他说，“我可以，不做平常人。”

        方绍鱼静了静，回答：“好，明天我去买个钳子，家里找不到了。”

        “做什么？”

        “把你这个僵尸的牙一颗一颗拔光，”她瞥他，眼神阴森森的，“帮你融入这个世界。”

        雨过天阴。黑色的林中湿气漫盖，不见天光，鸟兽潜行，难以预料。

        有道人影轻盈地飘过丛林灌木，滴雨不沾。他的眼睛曾经受损，听觉异常敏锐，闭上眼御剑林中，很快到达林木深处。

        这里有几株参天古树，和那日在冥界所见到的相似。似乎是凤汀树，树冠开满白花。

        他敏捷地攀上树木，摘下凤汀花，拂去上面的水痕，然后唤出手心的小风团把花朵碾碎。接着，他收好粉末，纵身跃进树心。

        黑暗中，他的铜镜忽然又亮了。

        “小春，”那头的师姐说，“这几日你在哪儿？阴司派人说你最近没交差，违反约定，影响你百年以后的狱官考核。”

        元朔毫不在意：“考核？你跟他们说，我能力不济，抓不到鬼，死后也不配跟他们做同事。”

        元歆很意外：“你不抓鬼了？”

        “我是不想杀鬼了，”他轻描淡写，“尤其是那些被我间接杀死的鬼。”

        说完他关掉铜镜，拿出荧蝶灯，径直朝着藤蔓紧缚的入口而去。

        静园也在下雨。园鼎总经理办公室在最高层，落地窗外倾盆大雨，雨声狂滥，扰得人不得安宁。

        从山海般堆叠的文件中解脱出来，林肆还没从心境中获得解脱。

        不值得信任。不值得信任。想的全是这五个字。就好像本来有盒一年前元宵节买的摔炮，明明已经受潮失效，却硬生生被暴晒两日，然后从高空抛掷，落在他的脑内、心里，一阵轰轰乱响。

        一切情绪都失序了，不见该有的理智。

        明明就很需要他啊，为什么三番五次拒绝？林肆开始回忆每个细节，权衡自己是否果然惹人讨厌。

        最终他怀疑自己呼吸节奏都不衬她的心意，但又抗拒想讨好人的强烈念头，只能烦躁地开始拼骨牌。秘书进来想说话，他直接让整个办公室的人提早下班，赶秘书出去，继续一心一意地在桌上堆叠骨牌。

        一小时后，他已经搭好一座楼、一排车轨、以及一张人脸的轮廓。他从没觉得自己在绘画上有天分，但用骨牌堆出的这张脸——隐约有点神韵。

        下一瞬间，他推倒骨牌，喃喃自语：“我是不是摸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中邪了？”

        林肆打开抽屉，找出一个小相簿，翻到林恭的童年相片，与那个小小的人对视：“哥，你还在我身边吗？心里话有一大堆，没人能分享还真憋屈啊。我不像你，习惯安静，也没法一直忍着——尤其是，最近遇到一个哪里都奇怪的人，看不懂她，本来以为她能帮我查查你的事，结果……我有点太好奇这个人了，差点觉得我自己——”

        桌前的人止住声，相片中的孩童仍在静静地笑。窗外寻常的雨，害得人心乱如麻。

        夜雨渐停，方绍鱼回来时已过去一天一夜。打开家门，她被冷气吹得一哆嗦。

        回身，僵尸乔宴坐在桌边，给自己沏茶细品，表情相当享受。

        乔宴笑眼看着方绍鱼和叶泛，苍白的脸更显诡异：“不好意思啊，本来应该等你们来的，但是不想淋雨，就直接闯进门了。”

        叶泛盯着他手边的茶叶罐，乔宴察觉后，客气道：“这是我前段时间去旅游带的伴手礼，两层的茶罐子，上层是瓜片，下层是碧螺春，请笑纳。”

        方绍鱼吐槽：“你一个在鬼屋做兼职的现代僵尸，还懂茶？”

        “茶我不懂，但是这位叶先生不是老前辈嘛，带点给他老品品。”

        叶泛目光一滞，伸向茶罐的手也收回：“老前辈？”

        方绍鱼忍笑：“你们这些老人家还要论资排辈？”

        叶泛望她，语调冰凉：“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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