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冷香

黛玉想起凤姐说过，薛宝钗这番进京，原为了准备隔年选入宫中的，如今一年已过，倒不见她母女传出什么声息来，大约是落选了也未可知。

        入了一趟宫，得了这宫花的赏赐，又不愿拿在手中，时时提醒自己落选之事，是以找个借口送给众姊妹们，这就是这位贤良人的好打算了。

        黛玉想着，上一世大约也就是这个时候，府里忽然有了“宝姑娘有块金锁，是个和尚给的，遇到有玉的方能匹配婚姻”的说法，不由得深深佩服这位姑娘的心思手段。如今并不恨她，倒是恨自己年轻时什么都不懂，只知一味清高，哪有个不被人算计的！

        不过这一世，自己和宝玉并没有分外的亲密，宝钗若想退而求其次，便由得她去。

        心里这些念头不过一晃而过，面上却仍淡淡的，任由雪雁把装宫花的盒子放到一旁，自己对着周瑞家的道：“有劳周姐姐了，还请替我多谢姨妈和宝姐姐，有什么好东西都惦记着我。”

        那周瑞家的和她没打过几次交道，隐约倒听说这位表姑娘爱刻薄，又见她对那宫花匣子一指头也不碰，忽觉得是不是最后送到她这里，惹她多心不快了。这时见说的客气，神情也不像着恼，方放了心，唯唯称是。

        黛玉只是闲闲的，又让座让茶，笑道：“只是可惜了，我母亲亡故不到两年，我还在孝中呢，这花儿给了我，岂不是白放着？”

        周瑞家的正告了罪，斜签着身要坐，一听便“哟”的一声，站起身来，赶着笑道：“这还真的，看我招起姑娘伤心来了！”

        黛玉淡淡道：“也没什么，我小时候爱哭，如今却改了。我想着我母亲也不愿我过得不快活，何况老太太那么疼我，我摆脸子给谁看呢！就是这花儿的事，周姐姐也不必向姨妈和宝姐姐提起，倒让她们心里过意不去的。”

        周瑞家的答应着，又想自家还有事，忙告退出来。一边走一边心想，也不知谁说林姑娘说话刻薄，爱使小性儿，如今看却不是的。想她小小年纪没了母亲，头前因为伤心，待人偶尔不周到，也是有的。

        又想，古话说“百密一疏”，薛大姑娘为人细心和气，人人尽知，却偏忘了林姑娘还在孝期，不能妆饰。要不是自己深知这两位姑娘都是好的，素来也无龃龉，说不定以为薛大姑娘是诚心的呢！

        ※

        宝玉这段日子一直在上学，虽与黛玉、宝钗等一干姊妹都不常厮见，在学中却颇得趣。近来连日天气不好，方告了假，在家中到处闲逛。

        一时听说宝钗病了，忙过来探视，正巧看见母亲王夫人也来了，正和薛姨妈老姊妹两个说话儿。他自己进去宝钗屋里，众人也不理会。

        宝玉一进屋便闻见一股细细的甜香，见宝钗穿着家常衣服，松松挽着头发，正和贴身丫鬟莺儿凑在一起描花样子，那种闲适态度，比起灵秀出尘的黛玉来别有一番味道。

        因过去笑道：“姐姐身子可大好了？”说着也不见外，就坐在炕上，趁近端详着宝钗容色。

        宝钗咳嗽一声，放下描花的笔，见他目不转睛地看，脸上有几分发红，淡淡道：“也没怎么着。你别离我太近，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她这一动，宝玉更觉得香气浓郁，好奇道：“姐姐熏的什么香，这般好闻！”

        宝玉原是个富贵小公子习气，对姊妹们从不避嫌的，但宝钗之前还和他远着，如今虽有另外打算，但见他进来得随便，言辞又颇孟浪，也觉得不舒服。只得强打精神，哂笑道：“我还病着，哪里熏什么香！想是之前吃的冷香丸。”

        宝玉听说，这药名从未听过的，更缠着追问，又要讨一丸来尝尝。宝钗百般周旋，总算混过去了，心里也不禁委屈。

        但薛家如今门第不比过去，虽说是“奉旨行商”，毕竟和那些清贵之家有着距离。现在进宫之事又不成了，只有牢牢攀附上贾府这棵大树，才能保得荣耀不倒。在她一个女孩儿家，也真是无奈之举了。

        只是那“冷香丸”的故事，不知何时也渐渐流传出来，因为药方新奇，满府上下都觉得有趣。也有夸薛家豪富，肯花心力给女孩儿配药的，也有说“这原是个仙方，又都是花儿入药，薛大姑娘怕不是花仙托生”的，纷纷扬扬，不一而足。

        黛玉因猜到宝钗是入宫落选，托病不出，便只推自己身上也不好，叫丫鬟去探了探，自己并未露面。这时听到“冷香”之说，不由得微微暗笑。

        心想世间所见，只道是个癞头和尚、跛足道士，谁知一号茫茫大士，一号渺渺真人，原系两位云游散仙，不愿供奉仙班，只在人间四处点化有缘人的。自己幼时多病，也蒙二人看过，只说是一生不得听哭声——后来想起，自己是到人间还泪的，泪尽便是寿夭之时，岂非反面谶语么！

        若说宝钗那金锁，是听了和尚叮嘱打造的，只为完她与宝玉这一生情缘，倒也在理，只是这两位又何尝会给人医病了？那药方听来也荒诞不经，说不定就是薛家的托词，以重宝钗身份罢了。

        否则的话，怎么她只这一年“犯病”，再往后便从来没有过了呢！

        她想宝钗屡次做作，不过着落在宝玉身上，也懒得去理会。只一心惦记着父亲，也不知舅舅劝他放开怀抱，他可曾听了。

        这日王夫人屋里金钏儿忽然来了，果然就拿着个信封，只说“是林老爷托老爷带给姑娘的”。黛玉正盼着这信，一时心喜，叫着“姐姐”连声道谢，又随手拿了个金丝镯子，给金钏儿套在手上。

        金钏儿吃惊笑道：“姑娘这是怎么？我可受不起呢！”忙要褪那镯子时，黛玉按着她手笑道：“好姐姐，我们来往得也不少，我年纪小，有些事儿见不到的，给姐姐们添了不少麻烦。这有什么当得起当不起的，你不拿着，我可恼了！”

        金钏儿跟在王夫人身边，平日里也见过不少东西，一看那镯子虽是金的，分量并不重，正是小女孩儿的妆饰，思忖再三，方勉强收了。口中仍道：“姑娘要赏，不拘什么小东西，是个意思就完了，这也太贵重了。”

        黛玉得了信，正在高兴，就搂了她一下，嘻嘻笑道：“你名字就叫金钏儿，难道还戴不起个金手钏儿么！我又不能打扮的，白放着也是放着，何况我从来不在乎什么金呀玉的，只要有喜欢的，得了去就罢了。”

        金钏儿本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平时和姑娘也玩惯了的，见黛玉笑得可喜，也忍不住伸指戳了戳她腮边，嗔道：“你也小心着些，这般手松，将来被人把家私都骗了去呢！”话说出口，突然觉得不对，脸就有些红起来，忙忙地低着头告退。

        黛玉送走了她，也思忖起方才那话，心想林家虽有些家产，但父亲尚在，谁又能骗了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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