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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二十四章鸳誓几许1


攻城令下,势如破竹。

        洪都城被困数月,城中守军已是疲敝。且荀瞻濠谋逆朝廷,不得人心,士兵或慑于淫威,或耽于利益,多无斗志。而荀予佑率领的将士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更因云康身殉气愤填膺,同仇敌忾,勠力一心,故攻城不逾两个时辰,即告大捷。洪都城破,荀瞻濠等叛军之首悉数被擒。

        官兵入赣王府中搜检,府中哭喊声响成一片。荀娉婷静坐宫楼,神色平静。她知这一日早晚将临,只恨自己一介女流,无法改变一切。官兵在密室中搜出龙冠衮冕等帝王穿戴之物,薛士桢亦被发现。有侍妾姬女投缳者数人,忠仆义奴自尽者几名,荀予佑皆令好生安葬。

        夜色中,火把光亮冲天,把个赣王府照得如同白昼。荀予佑立在府门前,抬头看荀权当年手书的“赣王府”三字匾额,心中怆然。这一场盛世硝烟终告平息,但愿得此后海晏河清,天下苍生皆不遭战乱之苦。

        可他要怎样将云康身死的消息告诉云宜?自己阻她出营,信誓旦旦向她保证定会将人安全带回,如今父女俩却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云宜得知噩耗之时殊无反应,仿佛是听着一个与己无关的消息。

        她默然转身向营外走,没注意脚下踩着块尖石,一个踉跄摔倒下去。荀予佑上前搀扶,她撑坐在地良久不动,蓦然间一口鲜血冲喉而出,直喷上他胸前衣襟。

        骇得荀予佑忙一手抱揽,一手抚她后背,痛心疾首道:“是我对不起你,你千万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要紧。”

        云宜喘息过后,半晌才道:“这天怎的如此憋闷,怕是要下雨了?”

        荀予佑心疼难禁,依言道:“所以我们快些回去,莫要给雨淋了。”

        云宜不语,任由他将自己抱扶起来,方才站稳,一个后仰,直直倒在荀予佑怀中。

        云宜是在见着云康遗体时放声大哭的,之后数度哭晕。荀予佑知其年幼丧母,云康是这世上唯一血亲,不免椎心泣血,羞愧难当,痛悔自己没能救下人来,又担忧萦怀,时刻不离左右,只怕她有半点闪失。

        赣王之乱既平,荀予佑表奏进京,派亲信卫队押解荀瞻濠等一干人犯至帝都听候圣裁,自己则和云宜一道扶送云康灵柩返回苏城。

        薛士桢因伤重难行,暂留洪都医治。

        不到一年光景,已然物是人非。

        云宜重回洞庭,安葬好云康,面对湖山旧景空落落一座云庐,悲思油然,一恸几绝。

        荀予佑深忧云宜,亦不回府,陪着她在云庐住下,日日相守。

        云宜待在房中月旬不出,日夜挥毫,想画一幅云康的图像,却怎么也画不好。分明闭了眼影像栩栩,落下笔竟是不能成形。画纸铺撒,零落一室,有眉眼轮廓,有衣袂巾履,只画不出一张完整的来。她一向最擅人物肖像,而今却似江郎才尽。

        这一日,她又从早上直画到掌灯时分。望着厚厚一叠纸张,云宜颓然扔下手中画笔,一把将桌上之物尽数拂去。

        她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忽地跪在那一地狼藉中不停翻找,终于捏着一张团起又打开的画纸低泣出声。纸上双眸和她怔怔相望,她慢慢贴上面颊,泪落如雨,须臾将那眉眼濡湿晕染,消去殆尽。

        她跪在那里,捂着脸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有人轻轻拉开她的双手,将那已被泪水浸烂的画纸取走。

        “我敲了门,你没应声,我不放心。”荀予佑蹲伏在她面前,轻声说。

        云宜抬头看他。她根本没听见敲门声,连他什么时候进来都不知道。

        “怎么把脸都哭黑了?”

        纸上析出的墨汁和着泪水在她脸上斑驳成一片,荀予佑用衣袖轻拭许久,才勉强擦干净了些。抬眼看桌上未曾动过的饭菜,心疼道:“你这一日不吃不喝,身体如何受得住?”见她青黑着眼圈,复叹一口气说:“昨晚又不曾睡?”

        云宜凄然道:“不吃不喝不睡也画不出幅画来。”

        “那就先吃点东西,吃完了再画可好?”

        “我不饿。”云宜摇头,“我只要一闭眼,就全是父亲的影子。我不敢睡,我怕梦见他满身是血的样子。我只想好好画一幅他的像,想他的时候可以看一看。可我竟然画不好,怎么都画不好……枉他手把手教了我这么久,我却连他的一幅像都画不好……”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你是太过伤心了!”荀予佑柔声相劝,俄而道:“我替你画了一幅,你看可还行?”

        他将身后的画轴双手递上,云宜愣愣接过。打开看时,但见一人头带方巾,身着襕衫,右手执书卷,左手负于身后立在画中,双目荧荧,气度超然,分明便是云康。

        “你……也会画?”云宜吃惊相望。

        “我怕你熬坏身子,故而越俎代庖,班门弄斧。”

        “你竟能画得如此!”云宜对着画像目不转睛、喃喃自语,“他为了我再不婚娶,父兼母职将我养大,从不肯叫我受半分委屈。细细想来,我却时常惹他生气。我总习惯于他在我身边的日子,从来没想过他也会如母亲般一去不返。我总以为能伴着他长长久久,所以我不曾珍惜,不曾珍惜这原本就会越来越少的相聚时日。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见他的时候,还在和他发脾气……”云宜放下画轴,哭得双肩颤抖,“他这是恼我了,所以才……才不要我了……也不让我画他……”

        彼时在山洞茅舍,云宜为了祁珏与云康争执,云康情伤黯然,荀予佑在内室听了个真切。自那日分别,父女俩便不曾见面,再见已是阴阳殊途,天人永隔。

        “你切莫这样想啊。”荀予佑伸手扶住她,“都是我不好,没能护得先生周全。我,我真是……”言未说尽,已然愧悔得无地自容。

        云宜摇头:“要不是我带了祁珏去,父亲也不会出事。他明明嘱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怪我,都怪我……他定是怨我不听话,所以到最后都不想见我了……”

        “不,不是这样。”荀予佑忙道,“他最后满心牵挂的都是你,他要我好好照顾你。”

        云宜只是不听,双手抱头兀自哭泣:“我为什么要带人去,我怎么就这么不听话,要是我不带人去,他一定不会有事,一定不会。我好后悔,好后悔……”

        “云姑娘,你千万不要这么想。世事无常,孰能预料,我们都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你不要这样责怪自己。”荀予佑急得去握她的手,才觉她双手冰凉。

        时已深秋,向晚更生寒气。云宜一夜未睡,又一天不曾吃饭,跪在地上哭了许久,早已遍体生凉,摇摇欲坠。

        荀予佑忙扶她起来,领着她至床前脚踏上靠坐下来,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暖热。

        云宜一时松懈,无力地靠向他。

        荀予佑伸手轻轻将她揽在怀中,云宜伤心疲累之下亦不顾及,虚弱地枕上他肩头,半晌道:“你与我说说那日情形。”

        她其实一直不能接受云康的离去,从不曾问起当天情况,荀予佑怕她伤心,亦不主动提及。

        荀予佑一手揽着她,一手握住她的手,将那日光景及云康所言细细诉来,云宜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将他肩头胸前的衣襟哭湿了大片。

        荀予佑眼中亦泛起水泽:“先生为了家国百姓殒身不恤,慷慨悲壮令人景仰。”低头见云宜紧蹙双眉,忙问:“可是哪里不舒服?”

        “头痛。”云宜哭得脑中昏沉。

        荀予佑忙腾出右手,在她左侧的太阳穴上轻轻按揉。云宜只觉被按之处如刺利刃,寸寸深入,不由双眉更蹙。

        “你且忍忍,揉开了就好。”荀予佑一点点加了手上的力道。

        云宜疼得直吸气,但须臾似要痛裂的头脑倏忽清明,痛意慢慢消退,更觉昏然欲睡。

        “你太累了,好好休息一下。”荀予佑柔声道,又将手指移至她眉心轻柔点按,再沿着双眉慢慢滑过,复从眼下至额上来回画圈,似要抚去她眉目间的忧戚。

        云宜只觉细细暖流自眉间注入,舒舒缓缓慢慢游走。她闻着荀予佑衣袖上淡淡的熏香味,精神愈发松弛。

        荀予佑伸手扯过一床被子盖在她身上,一手抱持,一手轻拍。

        温暖舒适放松之中,让人有十足的安全感。云宜想起幼时生病,云康坐在榻上陪了她一夜,也是这般裹紧了被子将她抱扶于怀,低语轻拍哄她入眠。那一夜她睡得异常安稳,以致她久久贪恋这样的感觉,总盼着自己能再生几次病。

        荀予佑见云宜闭着眼睛,鼻息渐沉,已是睡得安稳,欣慰她终能入眠。他决定就这样陪着她靠坐床沿,只盼她能多睡一会儿,若是又做了噩梦伤心难过,他亦能第一时间予以安抚。

        他静静地看着她的脸颊,听着她浅浅的呼吸,终于忍不住低首探近,在她额上轻轻吻下。

        云宜一动不动,想是已经睡熟。

        他复替她拉了拉被子,双手环抱着她仰靠在床沿。怀里温软的身子让他感觉真实又不那么真实,他第一次和她这般亲密无间。

        “云姑娘,你可否不要伤心了。有我在,我会像先生那样护你、爱你、宠着你、照顾你,让你快乐无忧。我们原有婚约,这一生一世,你愿不愿与我践此鸳盟呢?”他目视前方,低喃自语。

        许久,他听到怀中犹如梦呓的声音,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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