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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第十六章奇策围城2


薛士桢离去数日,松江府兵马齐集。

        荀予佑整饬三军,慷慨陈词,即日出兵。他不放心将云宜一人留在苏城,临行问她是否愿意随军同行。

        薛士桢出使塞外,云宜自不想独留侯府。回云庐吧,一个人又难免左顾右盼胡思乱想,没有消息反而心急。倒不如索性跟着荀予佑,且看他究竟如何。

        军中不宜女子随行,荀予佑让云宜着男装做一中军侍者随在左右。云宜虽不情愿,但想跋山涉水女儿装束确实不便,身在中军也可时时监察荀予佑的举动,遂依言而行。

        荀予佑率军出苏州城,经吴江入浙江,过吴兴、泗安,进入安徽地界,如此正好避开沿江而下的赣王叛军。

        大军行来,沿途便见为了躲避战乱的百姓拖家携口,惶惶逃散,号呼转徙,饥渴顿踣。又见田舍荒芜,炊烟不起,更有贫病冻馁者终为路边饿殍。目之所及,不忍睹视。

        荀予佑观之伤心,却无暇顾及,率军经广德、宁城、旌德至黟县。急行多日,人困马乏,他于是下令大军就地驻扎,留宿一晚。

        云宜跳下车来,只觉头晕眼花。

        虽然荀予佑将她安置在存放粮食兵器的马车里,饶是如此,这一路车马辚辚,也颠得她浑身散架。

        她定了定神,环顾四周。只见高山叠翠,清溪潺潺,原来是一阔大山谷。谷中有碧水浅滩,彩石纷呈,水中游鱼历历可数。早春寒冷,但午后的暖阳照在水面,微风徐徐,粼粼泛起金芒。

        云宜走到水边,望着那一色澄澈青绿的湖水心头舒畅。她探手入水,掬起一捧敷洒脸上,泠泠触面,顿觉精神振奋。她擦干了脸上的水,坐在一块山石上,看日头渐渐西沉。

        伙夫营就地取材,捞鱼煮汤,很快做好了饭菜。将士们终于安安稳稳吃了一顿美味的晚餐,疲惫地早早进入梦乡。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山谷里已寂然无声,只有几处点燃的篝火偶尔发出噼啪之响。

        云宜吃饱喝足,愈是精神大长,独自在谷中溜达。

        她抬头仰观四围山色,在皎皎月色下朦胧高远,静谧幽深。这里地处黄山山脉南北两坡,景色极是秀丽。黄山原名黟山,离黟县本是不远。云宜想若不是战乱行军,既到此处,怎可不登临名山以观气象。

        闭目伫立,任山间冷风拂面而来,一时清澈澄明,浑然无我,好似天人合一。她想世间万物若都能如此祥和相融该是多好,可脑中却偏偏浮出连日所见伤心破乱的景象,猛然睁眼,见荀予佑不声不响堪堪站在面前。

        云宜吓得跳开一步,嗔怪道:“三更半夜,你这般无声无息,是要吓死人啊!”

        荀予佑微微一笑:“是云姑娘凝神冥想没有察觉罢了。”

        云宜以手抚心,白他一眼:“你来这里做什么?”

        荀予佑一笑反问:“云姑娘来这里做什么呢?”

        云宜正欲说“关你何事”,想他也可依样画瓢地还回来,只答非所问:“这山谷大得很,你哪里不能去?”

        “可我偏偏喜欢这里。”荀予佑说。

        云宜被噎得一愣:“好好,你自便,我走。”

        荀予佑忙道:“云姑娘请留步……”

        “做什么?”云宜嘴上嘟囔,仍是停了脚步。

        荀予佑复走近她些,关切道:“你一人在山间行走甚不安全,不如我陪你。”

        云宜冷哼:“这漫山遍野都是我们的人。”

        荀予佑干咳一声:“倒不是说会有何歹人,怕只怕那些夜间出来觅食的野兽,春寒料峭,找食不易,况且它们又在这山间饿了一个冬天……”

        云宜只觉毛骨悚然,不禁道:“你爱在哪儿在哪儿,我管不着。”听荀予佑轻笑出声,对着他没甚好气地说:“连日鞍马劳顿,你竟不困?”

        荀予佑望她一眼:“良夜迢迢,不如和云姑娘闲聊一会儿。”

        许是那野兽之说起了作用,云宜虽不情愿,却依旧跟着他爬上一块高石。那山石表面平滑硕大,可坐立数十人。荀予佑捡了一把枯枝燃起火来,两人稳稳当当并肩坐在石上。

        云宜游目骋怀,见一轮明月高悬澄明天宇,静静倒影在如镜面般平整的水中。四围山峰连绵,似屏障般隔绝谷中景物,山泉铮淙,愈显山谷静谧,不禁慨然而叹:“外面战乱烽烟,这里竟如此美丽安宁,恍若隔世仙境,真叫人有避之不出的想法了。”

        荀予佑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一瞬冷冽清新,肺腑如洗。他抬手远指:“你看那一片林子,此刻还是褐枝光秃,再过两个月便粉白红艳开满桃花,定然云腾霞蔚,美得不像人间。”

        云宜随他所指放目远眺,夜色中只能瞧个大概。她想象着桃花开时漫山遍野蓬勃烂漫的样子,想象着山风过处落花如雨飘入水中的闲适,喃喃吟咏:“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大概就是如此了。”

        “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荀予佑接着道,“靖节先生的一篇《桃花源记》引得多少人遐想期盼,只是又哪里去寻这能避人间烦乱的世外桃源?若叛军不灭,战火不熄,便是这里怕也安宁不了多久。”

        “所以说那些为着一己私利的王侯贵胄就是可恶。”云宜道,“比如那赣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焉不是狼子野心,觊觎帝位。只可惜好好一个太平盛世,生生被他搅了。”

        荀予佑点头,言语冷然:“为一己之私陷万民于水火,实是罪无可恕。”

        云宜转头见他一脸肃穆,悠悠道:“好在还有你这样忧国忧民的,若是都如那荀瞻濠,老百姓可是没活路了。”

        “为政者身居高位,蒙苍生奉养,自是要与天下百姓谋幸福安宁。”荀予佑说。

        云宜冷冷看他一眼:“照你这样讲,皇帝和那些官员们都该是圣贤了。”

        “既是万民表率,自然要用圣贤的标准规范己身。”

        云宜嗤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哪有不为自己谋利的人呢?可惜你不是皇帝,若你做了皇帝还能如今日所说,那天下百姓可是有福了。”

        荀予佑闻言一怔,望之出神。

        云宜似有所悟,故意摇头道:“哦,慎言,慎言。”冲他做个鬼脸,“天高皇帝远,他也没长千里眼、顺风耳,哪里就知道了。”

        荀予佑不语,俄而轻笑道:“我若真当了皇帝,你怎么办?”

        云宜愕然,没好气地说:“难不成你之治我欺君之罪、抓我杀头不成?”

        荀予佑不由扑哧笑出声来:“你我是有婚约的,我怎会……”

        “打住,打住,就此打住!”云宜忙截了他的话,“婚约当可去除,只等我找到家父……”想起云康和祈珏至今仍无踪影,不觉更是忧心。

        荀予佑淡淡道:“若我真当了皇帝,你如此岂非抗旨?”

        云宜愤愤然:“说这话就该先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荀予佑呵呵一笑:“刚才云姑娘自己说天高皇帝远,哪里就能知道了。”

        云宜惊诧:“莫非你也有荀瞻濠那样的心思?”

        “月白风清,此心可表,不过玩笑耳。”荀予佑缓声道,脸色却没刚才好看,半晌冷言:“我知你心里有祈珏,可他心里若没有你了呢?”

        “他心里怎会没有我?”云宜反诘。

        “世事难料,人心易变。”荀予佑说。

        “这个不劳侯爷操心。”云宜鼻子出气,“您还是操心怎么对付叛军吧。”

        “你倒是担心我。”荀予佑低头苦笑。

        云宜叹一口气:“荀瞻濠既明火执仗起兵反叛,于此天下是志在必得。成王败寇,若他真侥幸称帝,你这勤王之师,只怕反倒成了叛逆之众。”

        荀予佑不觉沉吟。云宜的话并非毫无根据,对于这一点,他恐怕体会更深。

        “自古邪不胜正,何况天日昭然,公道自在,是非黑白总能分清。”他慨然而言。

        “这倒未必。”云宜摇头,“世人爱引‘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称颂徽州美景,殊不知诗句作者却是以此表达对徽州之地的决绝之心。可见以讹传讹,歪曲误解之甚。”

        荀予佑看她一眼:“姑娘真是博古通今。”

        云宜再叹一口气:“这也罢了,说到底‘诗无达诂’。只成王败寇江山易主之际,就是那忠臣节士也被当作叛臣贼逆。史册汗青,皆是胜利者所书,许多真相,后世之人恐亦难明。”想起祈珏,不禁心头怅然。

        荀予佑知她所指,并不点破,只道:“天地良心,俯仰无愧,便是足矣。公论久而后定,不过或早或晚。”

        云宜抬眸,见他一脸持正,不禁深为感染,只觉若与之没有婚约,得友如此亦是人生快事。但徐门一案乃成帝钦定,成帝一朝自不必说,今时今日,徐家依是叛臣贼子。儿子不翻老子的案,孙子岂会翻爷爷的案,之后更是难翻祖宗之案。这公论不知何时才会到来,怕越往后越是叫人淡忘,直至湮没无闻。

        她正自思想,忽听荀予佑一声长叹,道:“早听闻江西赋税历年而重,且匪患不断,想必这些都与荀瞻濠有关。”

        “造反打仗自然是要钱,这匪患和他有什么关系?纵是盛世繁华,又哪里没有盗匪?”云宜疑惑。

        荀予佑道:“自然处处都可有盗匪,但江西匪患尤重。朝廷数次遣派剿抚,俱是屡剿屡起,愈剿愈甚,知是为何?”

        云宜想了想,忽而吃惊地望着他:“你是说荀瞻濠和那些土匪……”

        荀予佑点头:“身为藩王,虽有王府护卫,但人数有限。此次叛军有十万之众,荀瞻濠不能公开招募,想来必有大量山匪充斥其中。”

        “那岂不是兵匪一家了?”云宜讶异,“怪道他们边打边抢,军纪并不严明。

        “正是如此。”荀予佑点头,“一来打仗要粮要银,二来这些人根本恶习难改……只是苦了老百姓。”

        云宜气愤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些王侯贵胄,为权柄在握,尽享荣华,骄奢淫逸,剽掠天下,哪顾百姓死活?”

        荀予佑默然不语,云宜话甫出口,也觉有些以偏概全。正一瞬气氛僵冷,那燃着的枯枝忽噼啪爆出一个火星,吓得她惊呼一声侧身向旁躲闪,荀予佑本能伸手相护,堪堪抱个满怀。

        回过神来,两人俱是尴尬。

        云宜红着脸坐直了身子不说话,俄而听荀予佑轻声道:“云姑娘,你我之间想必诸多误会,只耿耿此心,唯待日后真相自明。”

        山中一夜,倏忽而过。

        翌日清早,大军开拔,急行三日便到江西境内,所见更是凋敝。

        荀予佑率军避开已落入叛军手中的州府,经景德镇至余干、进贤,过梁家渡,抵达向塘。

        距离洪都城,已是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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