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桐树生

叶泛的伤口好了，但道士的困惑难消。白芜一定知道方绍鱼赶来了，为什么消失？她想不出白芜避而不见的理由，因为他是那么享受弱者的恐惧。

        最后，她解了穴，对恢复意识的叶泛说：“你的肉身可能中毒了，我只能帮你暂时压住。如果一直赖在里面，我不保证你还能清醒下去。”

        乔宴提议：“简单啊，我重新帮他找一副肉身。”

        叶泛嗜血的念头逐渐退烧，看着手臂愈合如初，他放下心来，问：“道士怎么会来？”

        乔宴答：“我通风报信一向很快。”

        方绍鱼看乔宴一眼，乔宴潇洒认怂：“嘿嘿，没下次，绝对没下次了。这次是陪着大妈演戏才拐走叶先生的，情况特殊，我也没想到叶兄弟身体不舒服，更没想到会遇险——照顾不周，照顾不周。”

        “我继续上班了，你们把房东带回去。”

        叶泛闻言，大步走近昏倒的房东，正要施法，被方绍鱼打断：“能圆得过去就不要洗脑了，取走记忆是下下策，尽量别对普通人用。”

        乔宴点头：“那等房东醒了，我就说家里秋收缺人手，我哥俩先回农村种地，不在静远待了，完美离场。”

        方绍鱼又瞥了叶泛一眼，叶泛信誓旦旦：“再不出去了。”

        临走时，乔宴谄媚一笑，凑近道士说：“小鱼，这次我算不算立了一功？能不能——考虑考虑，下了班看看我朋友的情况？”

        “我懒得抓你，但不是打不过你。”方绍鱼提醒他切勿得寸进尺。

        乔宴笑意更盛：“我知道你懒得抓我，更懒得因为我提了个不情之请就杀我。咱们之前做过约定，我不会暴露你不想被暴露的事，作为交换，你危急时刻会保我一命。但正常来说，你受到威胁，威胁你的又是一个很弱的僵尸，你大可直接杀我灭口，而不应该随口答应我的条件。所以，我一直猜想我对你有某种用处——嘿嘿。”

        方绍鱼头也不回：“是吗？那你猜错了。”

        乔宴点头称是：“是啊，我是猜错了，所以我刚才明白了这一点——我对你没用处，但要是我死了，你得顺着我的人际关系，去堵住每一个知道我的人的口，维持阴阳二界的秩序。这才是真正麻烦的地方——我认识太多人了，而你，偏偏不怕降妖，只怕麻烦。”

        “……”

        一旁的叶泛沉默听到这里，在一瞬间转移到乔宴身后，唤出五行符箓，举起了木剑要劈向他——

        方绍鱼忽然开口：“我的确怕麻烦，所以暂时不会杀你。”

        叶泛闻言，收起了符箓和木剑，后退一步。

        她接着说：“但如果你麻烦我的次数，超过了杀你之后的麻烦程度，你还是要死。”

        冷冰冰的神情和语调，正如叶泛蛰伏着的杀意一般冷。

        乔宴仍然自在笑着：“嘿嘿，我这人不聪明，但是好在活得久，敢赌，敢玩儿赖，我就赌你受得了我，会帮我和我那棵倒霉妖树这个忙。”

        赌鬼，方绍鱼不屑。

        此时此刻，那张惨白瘦削如枯骨的脸，焕发出一期彩票五百万大奖得主的光彩，直看着方绍鱼。

        她叹了口气，淡淡说：“吃过晚饭去。在那之前，你先把房东安置好，给我善后，然后从我家消失。”

        赌赢了。乔宴雀跃不已。

        到了店里，打开铁门，一个熟悉的人坐在那里品茶。

        “又来？”方绍鱼难掩烦躁。

        阳光随门闯进屋内，如絮挥手关掉电灯，微笑：“人间太大了，难免迷路，乐趣不大。还是找个有朋友的地方，经常来歇歇脚的好。”

        方绍鱼并不接话，如絮轻声说：“上次见过魂使，我很担心你的反应，就去查了查，最后从几位下棋的仙官那里听了几个故事。”

        “我没兴趣听故事。”

        “即使是有关你的？”

        “那不是我，”方绍鱼拿抹布擦拭表盘，漫不经心，“我只活了二十多年，怎么会有几百几千年前的故事。”

        如絮点头：“这故事三个仙官说来，有三个样子。千年前，天下大旱，战乱频仍，百姓流离失所，饥病不止。经历整整五年的天灾人祸，各地甚至传出易子而食的事。”

        第一位仙官说，那时百姓水深火热的消息，被一对知晓天命的道士父女拦截，所以没能传达天听。天上时日比人间快，两个道士瞒了天帝五个时辰，导致人间遭殃整整五年。道士仗着通天本领，假称为人们祈福消灾，到处敛财，后来灶神例行巡视人界，事情败露，道士父女受罚，永受阴狱之苦。

        第二位仙官却说，道士苦练茅山术，一心除邪正法，却被瘟神蒙骗，套出了道法心诀。瘟神学习道法，又研究出破解之法，控制两位道士做恶。后来，灶神发觉玄机，天帝派兵捉拿邪道，引得瘟神受诛，道士伏法。

        第三位仙官喝了两口酒，说起胡话来：“贼把家业做大了，别人就成了贼。犯人把牢狱做大了，牢外的就成了犯人。”

        另两位仙官笑着说：“该打嘴巴。”

        说到这，如絮转头，发现方绍鱼悠闲地看着电视，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如絮轻叹：“无论你前世与你父亲身负何罪，总能找到破局之法。我想，阴司的规矩，阴司的官，远不如天上一句话的威严。而天上的规矩我很清楚：若要解罪，应先认罪。听说千百年来，方家两个人，从来没有认过一个［错］字，刑罚也不可减免。”

        方绍鱼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你刚进来的时候，说来找朋友，这好像不是你第一次说我是你朋友吧？”

        如絮凑近她坐下，视线愈发温柔了些：“很奇怪吗？我觉得你可爱，处起来自然，很想和你交朋友。”

        方绍鱼冷冷的：“你常劝你的朋友给不认识的人下跪吗？”

        如絮一怔，有些堂皇：“我不是这个意思，在天上诸仙眼中，人的生命也是永续的，只不过会历尽轮回，不断经历新的开始。”

        “所以我一直是我，几千年前我有罪，直到现在仍然要还？”

        “……按天上的律法，的确如此。”

        “有罪我当然会偿还——虽然我对我到底犯了什么错不感兴趣，但是要我还，那也随便吧。”

        如絮不明所以，试探说：“那这样的话——”

        “但是，有罪或无罪，都不是我所关心的。下场怎么样都好，只要我能做完一件事，一切我都接受。”

        “什么事？”

        方绍鱼停住，视线重新转回电视屏幕，不再理会如絮。

        晚上八点，方绍鱼回到家，看房东的灯还亮着，敲门去寒暄了几句。确认房东已经接受“表哥”回乡的事实、沉浸在惋惜之中后，她转身朝乔宴家去。

        方绍鱼骑车到乔宴家。洋房一楼客厅的灯亮着，院内也隐隐透出光芒。

        她抬手要敲门，门“吱呀”着自动开了。

        借着院内的灯光，偏头去，那棵妖树似乎萎靡不振，黄叶散落一地。

        她穿过院子来到玄关，是叶泛来开的门。

        叶泛把乾坤袋递给她，说：“事情结束，我再进去。”

        “去哪儿？投胎？”

        叶泛指着乾坤袋，一脸无辜。

        她低头，咬了下指甲，叶泛又问：“怎么了？”

        她答道：“没什么，在想怎么趁你不注意杀死你。”

        “……”

        乔宴耳朵尖，幸灾乐祸：“你要是真能把叶兄弟杀了，确实省很多麻烦。一千年的僵尸难伺候，我这相处下来就发现了。”

        方绍鱼坐到沙发上，乔宴给她递茶，她喝了几口，屏下火气，开口：“先说说院子里那棵树是怎么来的。”

        “要说起那棵树，其实和我的树友关系不大，只不过他的真身被烧了，暂时寄身到院子里这棵树上。他原本是株珙桐，这东西比整个人类历史活得还长，吸取天精地华，久而久之就有了神识，化出妖元。后来神创出人，让人来统治地面生灵，妖就没了去处，要么等着神仙点化，要么呆在暗处，不能轻举妄动、为祸人间。”

        千百年过去，珙桐始终等不到机缘，就这么默默呆在树心里，一动不动看着世事变迁，直到人们为了私利，放火烧山，珙桐造毁，他才流落山脚，寄身一株梧桐树。

        再后来，人们在此处盖起民居，树就被圈在了院子里。数十年前，他与一具惨白的尸体相遇。珙桐通晓鬼语，便跟这个自称“乔宴”的僵尸结成挚友，直至今日。

        乔宴说：“我这珙桐朋友没坏心，到了梧桐树里，没有害过一个人，寸步不离树身，只帮着我捉弄些道士。他也怕外面，每次我叫他一起出去，他从来不敢走，谨记着什么神仙的教诲，不主动接触普通人，就连我们楼上住着的阿姨想给他剪剪枝条，他也会自己掰断点树枝，省得阿姨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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